丁金鑫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
古典東方之韻
——川端康成小說的美學觀照
丁金鑫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
川端康成的小說雖然不具有很強的現實感和時代性,卻充盈著比現實更深刻的文化和比時代更久遠的自然和生命。川端康成的小說極具古典東方的美學色彩,流露出對東方文化精神的認同和延續,不僅表現為他的作品以日本風土文化為背景,而且體現在他對佛教、易學、老莊精神的繼承和彰顯之中。川端康成將佛教的“因緣和合”、易學的“陰變陽和”、道家的“天人合一”融匯到作品中,使其煥發出獨特的古典東方之美。
古典 美學 東方文化 東方精神 川端康成
在東方文化中,美和思想往往密不可分,這是一種“兩鏡相入,互攝互映”的境界①。川端康成深受東方古典文化和東方精神的熏陶,其作品中常常流露出極具東方古典色彩的審美特點:感性、自然、物哀之美。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美意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包容川端康成的哲學觀、道德觀和審美觀,構成了一個既融合深邃文化內涵、又閃爍晶瑩生命之光的藝術境界。
川端康成在《美的存在與發現》中這樣寫道:“自然環境的真實面貌,也許就是美神的賞賜吧!”川端小說的價值,首先表現在他對自然的熱愛。在他的小說中,自然不僅是背景或環境,而且與人的主觀情感和內在氣韻產生共鳴,達到“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在《我在美麗的日本》中,川端康成引用明惠的“冬月撥云相伴隨,更憐風雪浸月身”和西行的“山頭月落我隨前,夜夜愿陪爾共眠”、“心境無邊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表現出他們的“心與月亮之間,微妙地相互呼應,交織一起而吟詠出來”。他們以月為伴,與月相親,把看月的我當成月,把被看的月當成我,心物交融,可謂達到了“無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②的境界。從這種美學觀出發,川端筆下的自然便多了份空靈與自由。
在小說《山音》中,作者通過自然變化推動小說情節發展。自然不僅是作品中的一條重要的時間線索,更是小說主人公的情感轉折和內心沖突的觀照和體現。主人公信吾是一位垂暮的老人,遠方風聲中傳來的山音預示著死亡的接近。但自然蘊含的深邃力量又讓他充滿生命的擴張感與延續感:瑟瑟秋風中銀杏樹竟長出了新芽,埋在地下兩千多年的蓮子竟開出了荷花……信吾從自然之中領悟到生命的博大,從而使心中固有的情結從沉郁走向開闊,從灼熱走向淡泊,從壓抑走向釋懷,從對死亡的恐懼走向對生的沉思。
川端康成表現自然之美,往往從捕捉季節變化開始。他概括說:“以‘雪、月、花’幾個字表現四季時令變化的美,概括山川草木、宇宙萬物以至于人的感情的美,在日本是有其傳統的?!雹邸堆﹪分袑Τ跸摹⑼砬铩⒊醵募竟澽D換和景物變化的描繪,都移入人物的感情世界,以襯托島村的哀愁、駒子和葉子的純潔?!豆哦肌分械闹魅斯е刈?、苗子姐妹倆的情感起伏與大自然的風雪、色彩交相輝映,心里的恬淡與自然的閑適相互滲透。她們美麗得像老楓樹上寄生的一對紫花地丁,而那紫花地丁也像這對姐妹倆一樣承擔著命運的柔弱。她們與春花一起懷著希望,又與冬花一樣甘于寂寞無奈的宿命。
對于這種人與自然的關系,川端康成這樣闡述:“與其說‘以月為友’,倒不如說與月相親,望月之人變成月,為我所望的月變成了我,此身沒入自然,與自然合二為一?!边@里的“合二為一”即是中國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自然的靈氣營造出物我如一的特殊氛圍,達到特殊的審美效果。
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的基本模式為“一體二元”,即統一的世界本體中包含兩個相反相成的方面。正如《老子》中“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表達的一樣:兩種相反的屬性總是相互統一、相互融合。從道家思想來看,“二元”模式即為陰陽,一靜一動,統一和諧。川端康成深受影響,因此,中國傳統“一體二元”的哲學命題廣泛滲透在小說中。
《古都》中的主人公千重子、苗子孿生姐妹倆一個多愁善感,一個淳樸堅強;一個生活優越,一個困苦不堪。川端筆下的姐妹倆相生相合,共同實現了對立統一的人物關系。在《伊豆的舞女》中,場景的變換與人物的形象構成了“陰變陽合”的結構。開篇以天城山為起點,篇末以海上的船為終結。小說以主人公在天城嶺和舞女相遇開始,最終主人公在下田海邊與舞女分別,這一系列場景構成了對立統一的結構。在《雪國》中,駒子和葉子的形象也象征著“陰陽二元”:一個靜,一個動;一個水,一個火,二者對立又統一。當島村望著葉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臉時,腦海中又浮現出駒子映在鏡中的紅臉。葉子在失火的戲棚中喪生,但在島村看來,她的身影似乎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而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我想:大概是葉子的靈魂寄存在駒子身上,二者又達到了另一種平衡統一的狀態。駒子抱著臨終的葉子,仿佛抱著犧牲的自己一樣。
在小說《湖》中,“湖”的意象巧妙地表現了主人公銀平“陰陽二元”的心靈世界。湖在死去的母親的故鄉彌生村,象征著母親的溫暖與美麗,因此,湖在銀平心中是一個幸福、永恒的天堂。但是,湖也是丑陋的父親的葬身之地,湖也裝著銀平的屈辱。從這個意義來說,湖也是冰冷、痛苦的墓地。湖既代表“分陰分陽”兩個對立意象,又達到陰陽平衡的狀態。正因為有了丑陋的父親,才有了丑陋的銀平,因此丑陋的銀平熱愛美麗的母親、向往美麗的表姐。這和佛家的“萬事萬物皆由業力所感”有許多相通之處。那扼殺生命的湖包容的死,不正是銀平所謂的永恒嗎?這種“陰變陽和”的意象,象征著銀平在整個作品中表現的一種極其復雜又和諧統一的心理定勢。川端康成以奇妙的審美藝術,揭示了人類心靈中潛在的二元結構,它是平衡統一又互為因果的。
《明惠傳》中的西行是這樣探討東方的“虛無”的:“雖是寄興于花、杜鵑、月、雪,以及自然萬物……虛空本來是無光,又是無色的。就在類似虛空的心,著上種種風趣的色彩,然而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贝ǘ丝党烧J為西行在這段話中,把東方的“虛空”或“無”說得恰到好處。川端認為這種“虛無”并不等于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而是極具東方色彩的虛無之美。這種虛無之美如果內化成作家的創作精神,就會衍變成藝術上的“無我之境”。
在《花的圓舞曲》中,舞蹈家星枝和南條就是虛無之美的化身。她經常身不由己地“以舞蹈的姿勢站立起來,翩翩起舞”,這是一種“無我之境”?!叭艨床灰娢璧浮?,她“就不能清醒地覺察到人類的美”。這種“無我之境”的藝術深深地感動了從肉體到靈魂徹底放棄了舞蹈的舞蹈家南條,使他“體內已經腐死的舞蹈細胞和患了嚴重風濕病的腿頓時復蘇了”。
《禽獸》中的千花子是生命之美的化身。在主人公和千花子準備殉情這一情節中,千花子背朝著他躺著,“天真地合上雙眼,脖頸微伸,然后雙手合十”,“這虛無的價值”閃電般地打動了主人公,使他獲得了永遠生活下去的勇氣和永遠無法忘懷的感動。千花子沒有執著自己的美,或許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份“純粹”、“永恒”的美。她并不知道主人公想做什么,然而她愿意犧牲自己的美,犧牲代表著美的生命。她沒有執著自我的疆界,她的身上洋溢著虛無之美。這虛無之美的永恒價值恰恰在于千花子的“無我之境”,而這種“無我之境”也讓主人公達到了“悟我”的境界:有我之美無法永恒,而無我之美才能達到永恒的價值。
《雪國》中的駒子那熾熱如火的愛,在島村那里只換回了“像撞擊墻壁般空虛的回聲”;葉子那深情體貼的照顧終究挽留不住行男的生命。在川端看來,這種虛無中的愛是美的,這種虛無的愛“像一朵艷麗而濡濕的花”,不是為了其他目的而開放,而是為了開放而開放。美的價值在于美本身,而不在于實現某種功利。正如康德所說的,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川端康成小說中體現的這種“虛無之美”具有濃郁的東方色彩,不同于西方一無所有的“無”,而是擺脫一切束縛,達到“無我之境”的精神境界和靈活自由的審美意識,和陶淵明詩中所云“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美學內涵有異曲同工之妙。
注釋:
①宗白華.美學散步.
②王國維.人間詞話.
③川端康成.我在美麗的日本.
[1]葉渭渠,譯.川端康成小說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1.
[2[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3]葉渭渠.川端康成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9.
[4]張石.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