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里,反而是“小姐”在增加,結果實際上每個“小姐”的經營額在下降,搶生意,造成相對貧窮。因為性交易的總數并沒有變。所以說,保守計算,中國的“小姐”,真正提供性交服務的,也就是一百多萬。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潘綏銘是國內“紅燈區”研究的權威學者。從1998到2010年,潘綏銘及其團隊共定性研究過中國23個“紅燈區”,本文為潘綏銘教授接受專訪中談及在“紅燈區”考察的部分。故本文采用了第一人稱的口述形式。
中國有多少“小姐”
現在,人們總是把“小姐”的人數往高了說,什么一千萬兩千萬的,這事咱們得說清楚。不管誰說出一個數字,或者你來問我(潘綏銘)要這個數字,那我就要反問你三條。
頭一條,你說的“小姐”究竟是什么定義?國際女權主義把艷舞就是脫衣舞也算進去,你算不算?二奶算不算?她也是“以性謀利”啊。現在有的人實際上是把娛樂場所里所有的女人都給算進去了,把美容美發的也給算進去了。尤其是他根本就沒調查過,就那么掃一眼就敢說。
再一條,做了點什么事就算“小姐”呢?沒上床就是三陪算不算?沒性交就是給男人打飛機算不算?根本沒碰三角區就是普通按摩算不算?你什么都說不清楚就在那兒瞎說兩千萬,有意思嗎?
最后,咱們得說點兒小學算術啦。如果每個“小姐”每天都接很多客人,那全國的“小姐”人數就減少了啊,是反比的關系啊。如果一個“小姐”一天接客20個,那全北京有1000個就夠了,多了就沒生意沒飯吃了。你一方面說“小姐”接客多,一方面又說“小姐”人數多,你敢跟你小學老師說嗎?
普遍人把她們的收入估計過高,是因為把她們接客次數給估計過高了。你就忘了,有人賣還得有人買啊。第一次去東莞,我就盯著6個發廊看,從下午3點到晚上12點,里邊坐了多少個“小姐”,都是大敞亮的能看見;第二,到底有多少個男的進去了;第三,到底有多少個男的出來了,有多少帶著“小姐”,再加上有多少摩托車停在那拉客。就連沒進去停下來看的男人,我都數了,一一記下來。最后算下來,結論是平均兩天一個客人。老是有那種傳說,“小姐”發財啦,蓋房啦買車啦。有,但是小概率,1%左右,那可以忽略不計。
什么時候嫖客一增加,那“小姐”才會增加。可是最近幾年里,反而是“小姐”在增加,結果實際上每個“小姐”的經營額在下降,搶生意,造成相對貧窮,就這么簡單。在這種情況下,“小姐”的人數已經沒什么意義了,因為性交易的總數并沒有變。所以說,保守計算,中國的“小姐”,真正提供性交服務的,也就是一百多萬。
“小姐”的面子與生活
還有一個怪圈。你抓了“小姐”要罰款,好啊,她沒錢,都寄回家了,給男朋友了,那她只能找老板借。得,她從此就變成奴隸了,得玩命掙錢還債,結果什么被打被迫的就都出來了,整個一奴隸制。就算她自己有錢,被罰了以后就不干了?想什么呢你,她只能加倍努力,撈回損失。
現在“小姐”最痛恨的還不是這個,是通知家屬。這本來是好意,一個人被抓了,總得告訴家屬這人在哪兒,不能就這么丟了。可是一到小姐身上就變了。農村社會保不住密的,你這一通知,她全家50年里都抬不起頭。
有時候,“小姐”并不需要小費給得多。因為客人給多少小費別的小姐不知道。要是客人給的“臺費”(交老板的)多,別的“小姐”都知道,就顯得她比較有身價,在姐妹中就有面子。咱們可能覺得這太不劃算,可是在那么小的女孩子里,朝夕相處的,這一點點面子就讓她很高興,生活太單調太狹窄嘛。其實你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像那些售樓小姐,私下里你給她1000塊錢,當然她也挺高興了,但還是不如你買她一間房子。這不是經濟學,是社會學。
我在“紅燈區”的那個時候,到處熱播《常回家看看》。有個年紀特小的“小姐”說這歌寫得特別好。我說不是寫得好,是你感觸特別深。在她們那個圈里,每天無聊地呆若木雞地在那等著客人,聽見這歌,你說多刺激啊。這種歌,唱給白領中產階級可以,對底層勞動婦女,完全是在傷人家的心。
還有一點,她們的生活太狹窄,我待了幾天馬上就覺察出來了。“小姐”最大的苦惱,當然是被壓迫被欺負,可是還有一個,就是太無聊,真的太無聊了。電視劇看膩了,打麻將又輸不起,一塊錢的都輸不起,所以麻將也不打,撲克也不打,沒事干,客人隨時可能來,你又得在那坐著。無聊,真的無聊。時間一長,那“小姐”是呆呆的,呆若木雞這詞真是太形象了,就那么呆呆地呆著。所以她們也很希望有個人聊聊天說說話。
有一回我犯傻,問一個“小姐”,結婚了老公知道了怎么辦。你猜人家怎么說?“嫁雞養雞,嫁狗養狗!我掙下錢了,他不要我,我還不要他呢!”哈,我這輩子盡碰見高人了。
山東有一個“小姐”的草根組織,有一個“小姐”的留言板,上面有一個,我記不太清楚啦,就是說,老婆是白開水,我是可樂;我做了老婆,還會是可樂。
你想,從1980年廣東就開始掃黃,那時候做“小姐”的到現在都50歲了,都不結婚?都離婚?都沒有好下場?
我跟學生講課,每一次我都提這個問題:到她們那去做宣傳教育工作,最大的風險是什么?回答都是被敲詐啦,被行騙啦,被她們引誘下水吧。
有一次,有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的,學醫的,他說危險是“小姐”會愛上你。他說對了。為什么?你這么一個年齡身份,平等地對待她了,別說很平等,你就能跟她坐下來聊就夠了。男人從來是這么跟她們說話的呀(站起來俯視)。你就跟她平等坐下來,能關注她,她就會掉眼淚。在她那個世界,連她爸爸她哥哥都沒這么對待過她。
她愛上你了,你可以感謝她,卻沒辦法回報,根本無以回報,搞不好就傷了人家的心。這才是最大的風險。
拐賣、強迫越來越少
嫖客上來一般問三句話:哪的人啊?她就說一個地級市或者地區的名兒。多大啦?答18——所有人都說自己18。今天干幾次啦?第一次。就這三句話,全都是這個。
再往下,就有嫖客問,怎么做這個呀?早年說什么的都有,現在都是說因為窮。這都是被社會輿論引導,因為窮是最容易被接受的理由。
但真的是因為窮嗎?是社會固化。底層群眾尤其女性,沒有文化的,只能在最底層下九流里來回晃。唯一的改變是結婚、嫁人,嫁一個上等人。所謂上等人,其實就是有一個小買賣,哪怕跑推銷什么的。騎著摩托車天天外面跑的人,她們就覺得這就很不錯,能當靠山,就嫁給他了。她的命運早就注定了。
所以反過來說,我們把那些底層服務行業的普通女服務員都調查一遍,她們不做“小姐”,你看看她們的前景是什么,不也就這個嗎?所以說,“小姐”和女服務員,這個差距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尤其沒有多少道德原因。
至于傳說中的拐賣與強迫,最開始老板都傻乎乎的,也想把“小姐”關起來看住,電影里演的那樣。后來發現根本就不可能。那些地方城鄉一體化,高度發達,你24小時看著她?總得讓她撒尿吧?轉眼就沒了。
她掉頭就能去對面商店里做售貨員,收入低不了多少,20%吧。她有的是其他就業機會,你管不住她;所以越是商品發達的地方,越不可能有強迫。你把她關起來,別的老板把她救出去,同業競爭。
別的行業不也一樣嗎?還有把智障的拐去挖煤的呢,白領還有強迫加班的呢。所以這不是性產業的特征,不能只盯著“小姐”看,也不能只靠打擊,還是得發展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老板才能明白,自由勞動者創造的價值更多,就從源頭上減少拐賣和強迫的動力啦。
近些年,我再進一個高檔卡拉OK廳的小姐休息室,看見墻上貼著一張大紅紙,寫著“紀律”:不許不理客人,不許搶客人的歌唱,不許搶客人的酒喝;最絕的是:不許打罵客人!我當時就暈過去了。
再一問才知道,這地方都是90后的小姑娘,說是來做“小姐”,結果全是她們自己玩兒,你只點一個都不行,她們非要幾個一起來,不給錢也要來,來了就胡鬧、撒酒瘋。客人投訴,經理都求她們了,也不靈,年輕漂亮風情萬種啊,你還開了我?有的是地方要我呢!經理給我們訴了半天苦:這些90后,根本不是來賺錢的,就是來玩兒的。我還給她們吃給她們住,還發錢,活該啊我。
(《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