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狄 謝紅
[內容摘要]陳豹隱先生是20世紀上半葉我國著名的政治學家和政治活動家。在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中,能看到源于西方的現代民主政治思想的基本解釋,能看到發端于西方的政治學科的基本狀況;尤為重要的是能看到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在中國的最早傳播。但是.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也具有歷史條件的局限性,這些局限性啟示我們應更科學地認識政治權力與政治權利的關系。應更科學地認識政治活動的斗爭性,應更科學地認識人類政治現象的歷史性。陳豹隱關于政治態度的觀點在今天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這就是要高度重視政治啟蒙,要科學培養政治理性,要積極投入政治熱情。
[關鍵詞]陳豹隱;政治學;民治政治;政治文明
[中圖分類號]F09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306(2015)01-0047-11
一、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的學術價值
中國現代政治學最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晚清時期維新運動的進步知識分子對西方民主政治理論和理念的介紹,以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為代表,尤其是嚴復的大量政治學譯著,讓人們對“政治”這個諱莫如深的社會怪獸有了新的認識。中國人更廣泛地接觸現代政治學則是與民國初期留學海外的政治學學者的努力聯系在一起的。這里面的代表人物有留學英國的杭立武、留學美國的張奚若等。若從留學海外的時間、人數和影響來看,留學日本的政治學學者更應引起我們的注意。他們包括高一涵、李大釗、鄧初民等。1913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政治科的陳豹隱應是學成歸來,傳播現代政治學理論和理念的政治學學者中的重要代表,他和其他的留學海外的政治學學者們一起,以他們的著書立說,講演教學,時論文章,架起了一座現代政治學傳播的學術橋梁。
在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中,我們能看到關于人類政治現象完全不同于封建社會的帝王政治、專制政治的全新解釋,這就是源于西方的現代民主政治思想。在陳豹隱看來,就一般意義而言,“政治生活就是人類關于強制權力的生活,簡單地說就是人類關于政治權力的活動的進程”。然而,當陳豹隱進一步解釋政治權力的性質時,就超出了僅用武力解釋政治權力的專制政治。他指出:“政治除武力的成分之外,包含一種社會的承認,換句話說,就是還包含一種社會的通用效力。”在這里,他觸及到了現代政治的最核心問題,即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問題。正因為他把“社會的通用效力”即合法性視為政治權力的核心要素,所以他在闡述他認可的理想政治形態時,他帶著批判的眼光,從政治發展的角度,介紹了民主政治,不過,在陳豹隱的政治學著作和政治學學術論文以及時政文論中,他沒用“民主政治”這個詞匯,而用的是“民治政治”,而且在陳豹隱那里,“民治政治就是資本政治”。他認為,在“封建政治被資產階級領導各種勢力,起來推翻之后,繼它而起的政治形式就是資本政治”。“為什么叫做資本政治呢?因為,一則這種政治的經濟背景本是所謂資本經濟;二則在這種政治形態下面,在實際上大抵只是一些拿著資本去剝削別人勞動結果的人們(即資產階級),握著政治上的統治實權(在形式上雖然也許是一個君主或者多數人民充當主權者)。”他甚至講到:“即不然,也必定只是一些運用著國家資本去剝削別人勞動結果的人們(即奪取了政權的無產階級),握著政治上的實權。這個認識是十分深刻的,他從這種政治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指出,這哪里有什么民主,只有運用資本對民眾的統治,這哪里是“民主政治”,明明是“資本政治”,只是“為避免別的階級的嫉視起見,對于這種新的政治形態特別給予一個好聽的名稱,他們不把它叫做‘資本政治,倒把它叫做‘民權政治或‘民治政治或‘立憲政治”。不過,陳豹隱仍然按照他的分析邏輯,充分地肯定了這種政治形態產生、存在和發展的必然性,他甚至詳細地勾畫了這種政治形態的發展軌跡:現實的民治政治在實際的發生順序上,大致是按產業資產階級的民治政治發展到金融資產階級的民治政治,然后就是過渡到“以實際的普遍選舉,財產權的社會化,大企業的公有化,大資本的節制,地域選舉和職業選舉的并存等等為內容的”、“漸進的無產階級的民治政治”,再進一步發展到“急進的無產階級的民治政治”。他把這種“急進的無產階級的民治政治”稱為“由資本主義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時必須經過的橋梁,是一頭帶著資本主義的色彩,一頭帶著社會主義色彩的東西。”這些論述在21世紀的今天看來,其蘊藏著的對人類政治生活發展的前瞻性、預見性是十分明顯的。這種前瞻性、預見性還體現在陳豹隱對政治權力自身的發展的認識中。按照他的研究,政治權力是會循著“權力的固定化(制度化)”——“權力的神圣化”——“權力的人格化”——“權力的社會化”的方向發展的。其中權力的固定化就是權力的制度化。這種權力的固定化是為治者階級和被治者階級共同承認的,因為權力固定化“能夠對人類給與一個法律秩序,靠它去增加全人類的經濟生產力”。這一點對于治者階級是十分樂意的,就是對于被治者階級而言,相對于“原先的那種毫無秩序的被剝削”,也“不得不在比較關系上樂于承認權力的制度化”。陳豹隱以此闡述了人類政治權力的產生。所謂的權力的神圣化指的是統治階級在經濟關系的運動、從而帶動政治關系的變化時,出于維持他的政權的一種考慮:“統治階級這時就想出一種不專靠實力而兼靠信仰力的辦法。”陳豹隱指出:“這是從奴隸政治以來,直到封建政治末期在各國政治史都發現過的事實。”不過,在陳豹隱看來,這種“想出”來的、靠“愚弄被治階級”的辦法是不能真正抗衡必然成長的新興階級的,而新興的治者階級也必須轉變權力的存在方式以得到更好的維護,“這樣一來,權力這東西,便由一個神圣的怪物,變成一個抽象的,和人類相近的,可以和人類同樣行使權力、負擔責任的,在想象上指定制出來的人格者了。關于權力的這種變化,就叫權力的人格化。”權力的人格化也就是“民治政治”的政治權力的存在形式。在陳豹隱看來,政治權力發展到這里并沒有終結它的發展,政治權力的進一步發展傾向“就是權力的社會化的傾向,詳細說,就是前一般說的那種抽象的,統一的,人格化了的權力,漸漸又有變為具體的,不統一的,社會上大多數從事生產事業的群眾的權力的傾向了;換句話說,就是漸漸有變成無產階級的民治政治時代的權力的傾向了。”雖然這樣的時代在陳豹隱看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到來”,但是,那個時代是否可以成為“民主政治”時代呢?陳豹隱的這些關于政治權力的性質、政治權力的發展、政治權力的存在方式的分析不得不引起我們關于人類政治文明的進一步思索。
在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中,我們能看到發端于西方的政治學科的基本狀況。在陳豹隱那里,政治學首先被分為政治科學和政治哲學。“‘廣義政治學是一種包含著政治科學和政治哲學的學問。”這就指出了人類關于政治現象的兩個認識視角,一個視角關注政治的實然狀態,研究政治生活的具體操作,是謂政治科學;一個視角關注政治的應然狀態,研究政治生活的價值引領,是謂政治哲學。在陳豹隱那里,我們看到了政治學的學術研究在進人中國學術界的初始階段時就有了這樣的區別,時至今日,我們的政治學的學術研究仍然存在這樣兩個有不同學術價值取向的向度,它充分說明了這兩種研究向度的必要性。其次,陳豹隱按照各種政治學研究的內容,即“依照它的觀點的差異”,將政治學“分為四種:即(一)帝王學;(二)革命學;(三)國家政治學;(四)國際政治學。”這個概括可能顯得簡單粗疏,但是正是這樣,它反映了剛剛進人中國學術界的20世紀初中國政治學的學科體系,反映了當時的政治學的學科發展水平。再次,在關于政治學的產生問題上,陳豹隱說得很明白:“一切有系統的政治學說,都是為應付實際的需要的緣故,為主張或擁護某種階級的利益的緣故而發生出來的東西。”陳豹隱以盧梭的民權自由說和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學說為例,充分論證了他的觀點。這個觀點也為我們把握各種各樣的政治學說提供了科學的方法論指引。最后,陳豹隱關于政治學的發展與統治階級對政治研究的態度之間的關系的分析真可謂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在他看來:“治者階級為要保持他們的利益的緣故,常常不愿意政治上的真事實和真道理被人研究,發見,說破出來,所以政治學這東西的發達機會就格外被壓抑了。”尤其當他說到關于政治學之“革命學”的研究時,他指出這“當然在被治者階級禁止研究之列。”如果用這些觀點來觀察政治學在中國發展的一波三折,陳豹隱的論述真是一語中的。從歷史的角度看,政治學在一個國家的命運,可以成為這個國家政治文明水平的精神標尺。
在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中,尤為重要的是我們能看到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在中國的最早傳播。按有的學者的分析,新文化運動中追求現代民主政治者有兩派:一派轉向馬克思主義,一派仍堅持西方傳統民主理念。當我們姑且同意這個劃分的話,陳豹隱是屬于轉向馬克思主義的這一派的,是我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代表學者。首先,在陳豹隱的政治學術思想中,我們看到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分析方法的靈活運用,這個方法就是歷史唯物主義與唯物辯證法的方法。他一方面較為準確地運用了馬克思的從人類的經濟現象人手來分析政治現象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陳豹隱在翻譯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時候,非常深入地了解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基礎地位的思想,也自然了解到馬克思的經濟對政治的決定作用的思想。由此,他是這樣來定義政治生活的:“政治生活就是人類關于那些為經濟利益的有秩序的取得而存在的強制權力的生活。”在他看來:“一切政治斗爭的目的都在經濟利益,同時,一切關于經濟利益的斗爭,歸根結底,必定會變為政治斗爭。”他已經意識到了政治的變化是源于經濟的變化的,因為“政治現象的重要基礎是經濟關系。但是,人類的經濟關系卻是必然的會隨著生產力的增進,生產方法的進步,生產關系的變化等等東西而有變化的。”所以,“所謂政治權力的神圣化,政治權力的人格化等等東西,沒有一個不是因為經濟關系有了變化的緣故才發生出來的。”另一方面,陳豹隱確立了政治現象解剖的五條唯物辯證法的根本原則,那就是社會現象(包括政治現象)的運動變化原則、新陳代謝發展原則、因果必然聯系原則、內在動因原則和矛盾沖突統一原則。他認為“如果不先揭出一些關于政治現象的解剖上面的應有的根本原則,我們的解剖工作,就難免有因為方法不定的緣故而得不著真相的憂慮。”其次,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中十分強調政治的階級性,甚至認為政治現象只存在于階級社會中。在他看來:“政治現象根本就是階級強制的現象啊!”所以,他認為:“真正行著社會主義,就不會有政治現象了”因此,政治權力就是治者階級的權力,強制團體(他稱國家為最主要的強制團體)是以階級組織為核心的,是治者階級用一種有秩序的辦法強制的取得被治者階級經濟利益的工具。即使是民治政治亦不例外:“從民治政治的本身說來,它在事實上也還和以前的封建政治,奴隸政治等等政治一樣,是一種由一部分人用武力壓迫另一部分人,去剝削另一部分人的勞動結果的現象。”其觀點正如恩格斯關于國家本質的理解: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在這一點上,他確實與當時中國的其他政治學者的觀點是有很大區別的(例如當時的政治學者高一涵就認為國家是“合萬眾之生以為生”的“創造團體”,“共和國家的主權存在于組成社會整體的人民總意之中”,“政府為奉行國家意思之公仆”),更靠近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學。正因為如此,他批判了盧梭等民主思想家的社會契約論,認為社會契約論雖然在近代政治史上曾經發生了巨大的影響,但是“這學說的本身卻完全是錯的。”他也批判了林肯的“三民主義”(政治是為人民而行的,由人民自己統治的,為人民自己所有的政治),認為林肯把“全民的政治(即治者全體同時都是被治者,被治者全體同時也都是治者的政治)看成理想的政治,卻不知道政治這東西,永遠是帶著階級的矛盾性的。”最后,陳豹隱在他的《新政治學》里,辟出專節介紹和論述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學。他的介紹雖然很簡單,卻基本上抓住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核心,即抓住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政治立場,即新興的無產階級的立場;抓住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科學方法,即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并陳述了“斗爭和互助”、“干涉與促進”是這個方法的根本原則;抓住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根本觀點,即生產力的發展為動力、以消滅人壓迫人的政治權力為路徑,以實現無產階級的利益為目標。
二、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的歷史局限
由于陳豹隱生活在一個翻天覆地的社會大變革的時代,他的政治學術思想必然打上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烙印,這就使得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不得不受到特定的歷史條件的局限。因此,在研究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的時候,我們也會發現一些在現在的政治發展中應該被超越的地方。
首先,應更科學地認識政治權力與政治權利的關系。政治權力與政治權利的關系幾乎是人類一切政治活動得以展開的基礎關系。在這個問題上,陳豹隱堅持的基本觀點是政治權利來自政治權力,政治權力為政治權利之母;政治權力卻是自生的,它并不依賴政治權利。在他的政治學專著《新政治學》的開始,他就講到:“權利純粹是根據現行法而來的東西,權力卻是根據武力而來的東西——縱然有時在形式上仿佛權力也會被規定在某種法律如憲法上似的。”正因為如此,他嚴厲地批判了社會契約論的觀點:“第一,這學說找不出一點歷史的根據;第二,它說的什么權利,什么契約種種的話,完全是政治現象成立以后的觀念。”其實,陳豹隱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自己觀點的內在矛盾,因為他在論述權力時,除了看到“武力”這一重要因素外,也看到了“通用效力”即“政治合法性”因素。但是他在論述權力與權利關系的時候,卻只見權力不見權利了,或者把權利這個因素看成一種“仿佛”存在的因素。實際上,“通用效力”也罷,“政治合法性”也罷,它體現的就是權利因素。為什么在陳豹隱這里會出現這個內在矛盾,原因還是出在客觀存在的社會現實上面。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普通老百姓的一切權利,莫不來自政治權力在握者的恩賜,如陳豹隱所言,從奴隸政治、封建政治、民治政治,概莫能外。然而這樣一來,普通老百姓就應該對政治權力逆來順受嗎?非也!這就是民主革命的由來,從天賦人權到社會契約的理論,從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到無產階級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人類政治文明就是這樣發展而來的。正是在關于政治權力與政治權利的關系的不同認識和處理上,形成了專制政治和民主政治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形態。以權力為權利之母,必然帶來的是某個利益集團的專制政治;只有堅持以權利為權力之母,才可能生成“合萬眾之生以為生”的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戰勝專制政治是人類的政治覺醒,是人類政治文明發展的必然趨勢。
其次,應更科學地認識政治活動的斗爭性。在陳豹隱的政治學術思想里,他特別強調政治的斗爭性:“要知道,政治斗爭這東西,原是一種必然會發生的東西。”他還以生產力的發展、經濟范圍的擴大為根本原因,闡述了不同階級、不同民族以及不同國家政治斗爭的必然性。這個認識本是對政治現實的客觀反映,由于陳豹隱所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國社會大動蕩、大變革、遭遇大災難的時代,各種政治力量的碰撞比其他時期都來得更劇烈。對于經歷了清末民主力量與封建勢力的政治斗爭,民國初年軍閥政治與國民革命的政治斗爭,以及之后的抗日救國的民族斗爭,抗戰勝利后的國內階級斗爭的陳豹隱,對政治的斗爭性的認識自然也就更強烈些。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激烈的政治斗爭也會掩蓋政治現象中本來就內含著的另一種運行可能性,即利益相互沖突者之間的妥協、協商以致和諧共贏,這一點在陳豹隱的政治學術思想里是不容易看到的。從客觀的政治現象看,由于政治關系雙方利益的尖銳對立,妥協、協商的政治運行方式在奴隸政治、封建政治以及被陳豹隱稱為民治政治或資本政治中是十分少見的,最多只是在兩次劇烈斗爭之間的間歇時期短暫出現,還大多是虛晃一槍!但是,在人類政治活動中,畢竟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不能忽視這種政治運行的性質而只見政治運行的斗爭性。實際上,從政治的本質來看,政治的本質是解決利益的沖突,而解決利益沖突的武力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因為它必然帶來當下社會生產力的破壞,以致社會生活的整體破壞,人類要花大的代價才可能從破壞中走出來。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的人類政治斗爭史,尤其是近代以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間悲劇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所以,人類在多次試錯之后,就會逐漸認識到政治對立雙方的妥協、協商實在是比暴力方式更優的解決利益沖突的方式。當然,這種方式的運行前提是政治關系的雙方的力量越來越趨向平衡(在這之前的奴隸政治、封建政治以及以資本為后盾的民治政治那里,治者階級與被治者階級的力量比太懸殊,以至于治者階級不必“屈尊”與被治者階級妥協、協商)。當人類政治進入現代社會,政治沖突雙方或多方的力量越來越接近,這就為協商與妥協創造了條件,協商與妥協也就會逐漸取代斗爭而成為政治運行的主要方式。當人類政治走出以武力為唯一后盾的專制政治的暴力叢林,就走出了政治蒙昧、政治野蠻;當人類政治走進階級和諧、族際和諧、國際和諧的和諧世界的時候,就走進了政治文明,以協商與妥協為主要手段的均衡就成為文明的政治的本義。
最后,應更科學地認識人類政治現象的歷史性。人類政治現象的歷史性是關于人類政治現象的存在時間歷史的問題。在陳豹隱的政治學術思想中,他把政治現象看成階級社會的獨有現象,他說“誰也不相信‘有人類就有政治”,“政治這東西,永遠是帶著階級的矛盾性的”,政治現象只存在于階級社會中;如果階級消滅了,“那就是已經沒有政治而只有理想的社會了。”他的這個觀點看到了階級分化、階級斗爭在人類政治生活中突出作用是有根據的。他觀察到自奴隸政治以來,直到民治政治,一切政治活動從現象到本質都是階級利益斗爭的歷史,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觀點。但是他忽略了人類政治運行內含的公共權力的本性,正是由于這一本性的存在,政治才成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基礎,實現著沖突調適的政治功能。在這一點上,陳豹隱甚至落后于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因為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人是不能側身政治生活以外,一天也不能離開政治生活的。在這一點上,陳豹隱與馬克思也是有區別的。從表面上看,陳豹隱與馬克思都十分強調政治的階級性,都把階級社會的國家機器視為階級統治的工具。但是,和陳豹隱不一樣的是,馬克思并沒有把政治在階級社會的特殊表現共性化、絕對化。馬克思一方面從政治權力的現實性的角度看到了在階級社會里,政治權力的公共性實際異化為階級權力;另一方面,馬克思也從政治權力的本質的角度看到了政治權力的公共性,即對社會生活中的沖突進行調適的公共權威性,肯定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人假設”。他說:“人即使不像亞里士多德所說那樣,天生是政治動物,無論如何也天生是社會動物”。“人是名副其實的政治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這樣一來,關于政治歷史性的問題就得到了解決,在階級社會里,政治權力是(異化為)階級權力,為統治階級服務;在階級消失了的社會里,政治權力就顯現出公共權力的本性,實現著協調社會利益沖突,管理社會的本來職能。
三、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的現實意義
人類的政治生活早已走出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鼎盛時期的那種各種政治力量尖銳搏殺的動蕩時代,也走出了陳豹隱晚年的曾經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革命年代,那么,陳豹隱政治學術思想除了學術價值外,它的現實意義在哪里?在陳豹隱《新政治學》的最后,他給讀者提出了一個問題:“人類對于政治的最好的,最合理的,最科學的態度,是什么樣的態度?”隨后,他自問自答地給出了“由七段行為合成的態度”,高度概括地凝練了人們關于政治的從感性到理性,從認識到實踐的科學態度。它包括三個方面:第一,高度重視政治啟蒙;第二,科學培養政治理性;第三,積極投入政治熱情。陳豹隱關于政治態度的觀點直到今天來看,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第一,高度重視政治啟蒙。在“由七段行為合成的態度”中,陳豹隱所說的第一段行為是:“努力認識政治的本質(不要被政治的表面現象所蒙蔽)。”陳豹隱在自己的政治活動與政治學術研究中,深刻地了解到政治生活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同時,他也從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那里,從廣大普通民眾的政治意識淡漠的現實中,看到了普通民眾對人類政治生活科學認識的極度缺乏,所以他從來都十分重視政治的啟蒙教育。大概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欣然應允,三上泰山為馮玉祥將軍和他的軍官、士兵講授政治學,意在提高舊式軍隊的政治思想覺悟,以將其改造成能為民眾謀安康福祉的新式軍隊。馮玉祥在聽了陳豹隱的政治學課程、并自學《資本論》后在日記里寫到:“我是誠心誠意打破這舊的社會,從這自私的自殺的當中,把所有的人類被壓迫者救出來。然必須從讀書求學上下手,方能得到真的門徑”。陳豹隱的子女在回憶父親對他們的教誨時,也還清晰地記得1936年陳豹隱為他們買了生活書店新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其中就有漢夫著的《政治常識講話》、錢亦石著的《中國怎樣降至半殖民地》等政治書籍,并“囑咐我們認真閱讀”。也正因為如此,他把“不要被政治的表面現象所蒙蔽”作為關于政治的首要態度原則。這個態度原則對現代中國的人民大眾來講,仍然是具有現實意義的。這是因為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統治的余毒尚未肅清,封建專制政治為了維護自己的剝削階級統治所形成的一些舊意識、舊觀念還在現今社會散發著臭氣。同時,由于我們在相當一段時間里,與國際社會相脫離,在政治意識上存在著一些誤解,存在著把人類共同的政治價值(如“平等”、“自由”)當作西方價值觀予以排斥的現象。還有,就在我們自己的政治思想意識中,也還有一些需要重新審視、甚至必須糾正的地方。所以,政治啟蒙是我們仍然應該關注的原則。了解人類政治現象的本質,厘清政治文明追求的基本價值,規范人類政治生活的基本行為,仍然是我們必須努力的功課。
第二,科學培養政治理性。陳豹隱從自己的復雜的政治實踐中,深知政治現象波譎云詭;陳豹隱從自己的深入的政治學學術研究中,看到了關于政治的學說的眾說紛紜。因此,他認為在破除蒙昧之后,必須樹立科學的新知,一定要科學地培養政治理性。在“由七段行為合成的態度”中,陳豹隱所說的第二段到第六段行為,都是在強調關于政治的科學理性態度,它們包括要認識政治的發展規律(第二段);要清楚政治發展的具體階段(第三段);要從政治的實際出發(第四段);要有系統的科學的政治信仰(第五段);要有合理的、現實的政策(第六段)。作為政治學家,陳豹隱早在1920年剛出任北京大學政治系主任時,就充分強調了政治理論研究的重要性,在一次講演中他做出安排,從本學年起,添設(政治)演習一門,添設一個現代政治的講座。以后關于政治學理,教員與學生可以常常共同研究。到了1924年,他要游學蘇俄歐洲,臨行前他在歡送會上演講的主題仍然是“我們為什么要學政治學?”(即為什么要深入研究政治學)。在他看來,一方面,政治是一種動力,支配帶有危險性;另一方面,政治幾乎沒有公認的道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若對政治沒有透徹的了解,社會的發展和個人的幸福是難以達到的。科學培養政治理性的態度在今天仍然十分重要。當代中國通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真理標準大討論,確立了“實事求是”的哲學思想理性;通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經濟建設實踐,確立了“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經濟理性。當中國社會謀求更多發展,真正躋身現代化社會的今天,確立科學的政治理性就顯得尤為重要。我們通過不懈努力,已經匯聚共識,凝聚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成為人民大眾締造共同的幸福生活的共同價值追求。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把“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作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一個核心價值觀,一個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可以看成新時期中國政治理性的最新概括,是當代中國民眾應確立的政治理性。
第三,積極投入政治熱情。關于政治的從感性到理性的科學認識的目的,是科學地投身于現實的政治生活。所以,在“由七段行為合成的態度”中,陳豹隱所說的第七段行為是:“積極的去參加政治(不要消極的自欺欺人,當什么清高的旁觀者)”。從陳豹隱留學東瀛學成歸來,一腔熱血投入國民革命的滾滾洪流;到拋開政見對立,供職國民政府,為抗日救國出謀劃策;再到滿腔熱忱以政協委員加入新中國的各項建設,陳豹隱是用他的一生來踐行這個態度的。這個態度也是陳豹隱學術思想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精神財富。在推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的過程中,政治熱情的投入比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現代的民主政治和傳統的專制政治的區別就在于,傳統的專制政治是統治者階級的政治,現代的民主政治是最廣大民眾的政治。在傳統的專制政治里。“侯門深如海”,面對這樣的黑箱政治,最廣大的民眾是難以參與的,是不能參與的,是不敢參與的;“莫談國事”就是傳統的專制政治下民眾的最典型的政治心理,政治冷漠、政治逃避是最自然的政治行為選擇。現代的民主政治是最廣大民眾自己當家做主的政治,人們大眾才有可能,也應該積極投入到與自己利益密切相關的政治活動中去。在當代中國,人民大眾應滿懷政治熱情,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旗幟,朝著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努力奮進,就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責任編輯:廖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