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寧辭官市長和他的“心靈雞湯”

“體制內的讓人最好的狀態是，永遠保持隨時可以離開而且離開之后能比現在過得更好的能力?！?/p>

這是剛辭去濟寧市長的梅永紅近期在其朋友圈分享的一篇文章《永遠保持隨時可以離開的能力》。

或是無心，或是有意，他用行動踐行了開頭那句話。

9月6日下午，濟寧市十六屆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批準梅永紅辭去濟寧市人民政府市長職務。梅永紅成為今年山東省辭職的第2位廳級官員，此前，山東省菏澤市原副市長張毓華辭職。

廳級干部辭職，外界嘩然。有人猜測梅永紅因為工資低離職，專業背景和資源較廣，和華大基因是“老熟人”，下海好開展工作。

梅永紅選擇了沉默。

記者在采訪過程中無法聯系他本人，但是他莫逆于心的摯友，細致講述了他們眼中的老梅。

“辭職不是心血來潮”

“昨天在同學群里知道的，我們都很震驚?！必S凱談起大學同窗的梅永紅辭職時，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大家也很遺憾，這么高的職位，本以為還會繼續往上走?！?/p>

豐凱說，大家都不理解梅永紅為什么突然辭職，紛紛打去電話，梅永紅語態很平靜，只是承認了自己辭職，簡單說了句“自己還在外面，不便詳說”，就掛斷了電話。

今年50歲的梅永紅到濟寧任職已近5年。2010年10月，他作為中組部從54個中央部委選派到地方任職的66名中青年干部之一，到濟寧先后任濟寧市委副書記、代市長，后成為市長。

梅永紅畢業于華中農業大學農學系農學專業，之后在農業、科技兩部委工作長達23年。轉任地方后，梅永紅全面主持濟寧市政府工作。幾乎沒有人懷疑，已經是正廳級干部的梅永紅沒有理由不在體制內繼續待下去。

“我覺得他應該是考慮了很久，才慎重做出這個決定，不是心血來潮?！必S凱說，梅永紅性格偏內向，平時在同學群里常聊起家事，很少談工作，辭職一事一句也沒提過。

此次辭職，“大概還是想回歸農業吧。”豐凱說，他做事認真，追求完美，是個有思想的人。

有媒體之前報道稱，梅永紅辭職后將南赴深圳出任華大基因CEO（編者注：9月9日，華大基因董事長汪建宣布，梅永紅加入華大基因，并出任深圳國家基因庫負責人），該公司號稱是全球最大的基因研發機構。

梅永紅的朋友圈轉載過一篇文章《永遠保持隨時可以離開的能力》。文章中提到了公務員的生存狀態，大意是公務員抱怨的多，辭職的少，因為在體制內“舒服”了太久，旱澇保收，失去了隨時離開的能力。

“一個優秀的企業家，應該是在做事業，是有理想的，能夠表現獨到的視野，比常人更多一份執著，有著強烈的責任感?！?/p>

這是梅永紅在濟寧任職期間說過的一句話。也許從那時起，他已經為自己埋下離開的伏筆。

讀大學時每月24.5元生活費

梅永紅之前在接受采訪時，曾說自己每天工作都在10個小時以上，早上8點出家門，很少在晚上8點前能進家門。每天工作10個小時是常態，而且幾乎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一個月7000元工資，下面縣長、縣委書記等工資只有3000多，還不如打工掙得多。

梅永紅辭職后，這段訪談再次被公開，他被輿論理解為因工資低而離職。

“他不是那樣的人?！泵酚兰t大學時同寢的舍友王洋說。

“他對自己生活的要求很低，有時候回華農，都不直接找學校，叫上好朋友隨便找個小餐館吃飯。如果我提前知道，肯定會按規格接待，但他就是不想麻煩學校。”梅永紅母校華中農業大學一名干部說。

王洋說，梅永紅曾親口告訴過自己，在濟寧的這五年，他從來不允許任何官員到家里拜訪，禮品一概不收，這是他給自己定的鐵律。

在王洋的印象中，老同學梅永紅是他“見過的最不像領導的領導”，從不講究穿著，“去年國慶節回黃梅老家時，他拎著幾個包裹，一個人坐火車到了武漢，秘書和司機都沒跟著，到站才給朋友打電話，讓朋友把自己送回了家”。

梅永紅家中還有老母和弟弟，住在老小區里，梅的弟弟在黃梅打工，弟媳一人在家照顧母親。梅每次回家總少不了給母親買補品。

梅永紅念書時的拮據至今令王洋印象深刻。1983年9月，梅永紅考入華中農業大學農學系農學專業，每個月24.5元的生活費，家境好的學生還可以從家里得到幫助，但對于梅永紅而言，從家里拿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冬天的武漢陰冷潮濕。梅永紅是襯衫套著襯衫，套了好幾層，他沒有毛衣。

梅永紅大學期間還擔任學校《華農青年》的主編，文筆頗受學生喜歡。

據之前《齊魯晚報》報道，熟悉梅永紅的人士回憶，梅永紅屬于學者型官員，講話時經常脫稿，就某一個領域展開陳述，技術和人才是他經常被提到的兩個關鍵詞。

公開資料顯示，梅永紅主政濟寧的5年間，在煤炭產量沒有增加、價格大幅下降的情況下，濟寧全市經濟總量翻了一番，地方政府收入增長一倍多。先進制造業超過煤電產業，占據主導地位;高新技術產業包括工業增速、農業增速超過GDP增速。統計顯示，世界500強企業中已有40多家選擇在濟寧投資興業。

對于梅永紅而言，這些都已成為過往。

有本事就走人，沒本事別瞎嚷嚷

梅永紅加盟華大之后，自媒體空間的評論紛至沓來，而新華社《經濟參考報》首席記者王文志發表在其微信公號里的一篇文章，獲得了10萬加的點擊，引人注目——

大抵沒有哪一種職業，能像公務員具有這般高度的敏感性，幾乎每個掛冠離職者被公開，都會成為網絡熱門事件。這或許是對“從嚴治官”的情緒化反應，至少傳遞出公眾對反腐成果的期待。

官員辭職，去開公司、去種地、去教書也好，去大企業掙大錢也罷，走就走了。用不了多久，大家相忘于江湖，靜待下一個辭官者登場。而新近辭職的山東濟寧市市長梅永紅，不經意間給出了一個讓很多人記住并談論他的理由。

梅永紅的這句話很是經典：“如果你始終保持這種能隨時離開，并且離開之后能過得比現在更好的能力，也就給了你一種無欲則剛的底氣?！边@話應該不是梅永紅原創，但作為離開體制的實踐者，一經他傳播，就成了“梅氏語錄”，讓諸多體制內人產生“同聲相應”的知音感。

有人感嘆，梅永紅“不僅完美地解答了所有新入職的年輕人以及尚存一絲激情和夢想的中年人的所有疑惑，并且還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和清晰到直白的指引方向”。至于有多少體制內的“小伙伴”將這句名言抄寫在筆記本上、貼在書桌前、甚至做成手機屏保，不得而知。我近幾天所接觸到的不少體制內人，對此念念在茲，感慨系之，應該視之為箴言的。

梅永紅這話是在給體制內人勵志嗎？仔細咂摸，我品出的，卻是別樣的滋味。正如一枚油甘果，乍看覺得里面充滿著甜美的汁水，讓人忍不住要垂涎，咬破它才知道那可人的外殼里，包著的水竟是苦澀的。

我不憚于最大的惡意揣測，梅永紅此番高論，對于大多數體制內人而言，非但不是勵志，更多是一種反諷和告誡。如今被拿來勵志，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

“梅永紅語錄”的大背景，是十八大以來“八項規定”出臺、中央和地方幾輪巡視等，催生了公務員新焦慮癥，有人直呼“官不聊生”，“錯嫁”了豪門似地鳴冤叫屈，辭職的聲浪不斷。有人甚至隔三差五地驚呼，新一輪公務員辭職潮要來了。從嚴治吏對公務員切身利益和心理上的沖擊，自然是真切的，說“辭職潮”，顯然是一種杞人憂天，甚至帶有幾許恃寵賣乖的意味。

公務員是否屬于“特權”階層，當事者和社會評價冰火兩重天。現實表現是，在一點點利益得失面前，這個群體表現得很是矯情，分明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地位了。就像一個得寵的孩子，總把沒有多吃多占看做吃虧，常常會用“不想吃飯”或佯裝“撂飯碗”撒嬌。這一點，相信梅永紅看得很清楚。

公務員這碗飯再怎么“清湯寡水”，于生活保障和溫飽而言，至少還差強人意，也不乏體面。如今社會競爭日趨激烈，旱澇保收的飯碗怕是稀罕物了。公務員如若遇到比手里的“鐵飯碗”更誘人的“金飯碗”，還有這功夫嚷嚷著“辭職”？是“良禽”，早就“擇木而棲”了。為啥辭職的只占幾百、幾千分之一呢？這一點，梅永紅也一定洞若觀火。

答案或許就在梅永紅經典言論的核心之處：是否“擁有隨時離開體制的能力”。一般說來，有本事、敢于走出體制的公務員不外乎兩類：一類是位高權重，掌握和積累了大量行政資源的;另一類是技術型官員。我國現有公務員800萬左右，處級以上干部大約80萬，就是約十分之一，其余都是穩居于機關事業單位“金字塔”底端的科級及以下公務員，真正掌權的鳳毛麟角。一些公務員雖然背負著名校光環，卻長期干著技術含量低的工作，重復同一項事情，專業荒廢，能力值就在這個區域了，今后的工作也都與此相關。

公務員像極了溫水中的青蛙，不知不覺被慢慢煮熟了。如果當年直接扔進熱水里也許早就跳出來了。被安逸消磨了奮斗的熱情和勇氣，最后成為機關碌碌無為人群中的一員，有的習慣了將吃吃喝喝、迎來送往、收禮收卡視為平常，一顆貪心，一身懶肉，辭職是那么容易的嗎？

在我看來，“梅永紅語錄”的本意是：有本事就走人，沒本事別瞎嚷嚷。只不過梅永紅是官場中人，也是文化人，不好說得那么直白罷了。

人家當問題講，他們當雞湯喝。梅永紅敢說這句話的原因，在于其有著極為專業化的從業經歷，屬于專家型官員。也許正是基于此，他方才對職業回報有了更多期待。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梅永紅面對記者采訪時，似乎已經透露了自己的選擇：“你對這個收入不滿意，可以去做別的選擇，絕不能把工資偏低作為腐敗行為的借口。”

半年后的今天，他果真辭職。梅永紅所稱的“隨時離開的能力”，大量的一般事務性公務員事實上是不大可能具備的。對于絕大多數身在機關底層的人而言，你大抵只有忙忙碌碌于揣測上司心思、應對各種復雜微妙人際關系的份兒，何來的精力和熱情去涵養“隨時離開體制的能力”。

“讓自己的腦袋，變成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钡聡軐W家叔本華的這句話，用在不加思考地接受“心靈雞湯”的某些公務員身上，應該也算合適?，F實的官場有很多尷尬、無奈、掙扎，這需要你去正確面對，而不是僅靠“心靈雞湯”就能喂養的。轉幾條心靈雞湯，背幾句勵志語錄，最多讓你短時間內獲得快餐式的精神按摩，卻基本上改變不了你的命運。有功夫就專心吃好碗里的肉，琢磨琢磨明天能不能吃上燒雞，別老惦記著一步登天了。

我并不希望有能力的人都離開體制，畢竟我們是政府主導型社會，而且是無限責任政府，需要更多優秀的人才管理和推動社會進步。在“做官不要想發財，發財就別做官”的語境下，技術型官員去市場中展現自己的價值，或許能為個人和社會創造更多財富。既無走出去的本事，又無走出去的勇氣，就老老實實待著吧，把公職當做一個尋常工作，經常衡量一下自己的職業境界，是否達到了應有的公共理性水準，而不要有過多的想象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