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這種蓬勃積累的財富,并沒有轉化為一個國家、民族的“肌肉”,僅僅是肥膘,更為強烈地誘惑著一批又一批的覬覦者,將“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作為人生的成功標志。
在民間看來,岳飛大概就是那種不大會“講政治”、只顧埋頭拉車不顧抬頭看路的“技術官僚”的絕佳樣板。而之所以能從一介屌絲,奮斗到位居三公之高位,完全是時勢造英雄而已。
這類解讀框架中的岳飛,其悲劇就在于不講政治。因為不講政治,動不動就要迎還二帝,卻并不考慮宋高宗到時還能不能繼續當家作主;因為不講政治,居然不在乎領導核心“金牌”的權威性,十一道金牌居然仍不班師,非要等老大發出催命的第十二道;因為不講政治,他居然不和善于領會領導意圖的秦檜搞好團結……
顯然,能在官場上取得與戰場上同樣輝煌的岳飛,其政治智商絕無可能如此低下。岳飛以一介平民子弟的純屌絲身份,投身政治生態圈,并能在10年左右的時間里,“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數視二府”,豈能缺乏“講政治”的基本功呢?那么,他為什么在身居高位、手握雄兵之后,敢于在意見不合時,沖著皇帝撂挑子?甚至,會如此不怕觸犯大忌,涉入皇帝接班人的敏感問題?這是岳飛“講政治”能力的缺陷,還是其充分、甚至過度自信的表現?
岳飛觸及宋高宗最敏感處的,是他多次涉入皇帝接班人的設立。如,“(紹興七年二月庚子)起復湖北京西宣撫副使岳飛以親兵赴行在。翌日,內殿引對。飛密奏請正建國公皇子之位,人無知者。及對,風動紙搖,飛聲戰不能句。上諭曰:‘卿言雖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飛色落而退。參謀官薛弼繼進,上語之故,且曰:‘飛意似不悅,卿自以意開諭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從多種不同的史料看,類似的奏對,似乎還不止一次。
盡管岳飛的后人對此予以否認,但他們也承認,岳飛的確上過《乞定儲嗣奏略》。在子孫們看來,岳飛此舉實在是為了江山社稷而不避嫌疑,“視國事猶其家,常以國步多艱,主上(宋高宗)春秋鼎盛,而皇嗣未育,圣統未續,對家人私泣,聞者或相于竊迂笑之。十年北征,首抗建儲之議。援古今,陳厲害,雖犯權臣之忌而不顧,天下聞而壯之?!保ā抖鯂鹳⒋饩幚m編校注》)
但是,無論岳家后人如何解讀,在中國傳統中,一個位極人臣的將領涉入皇帝接班人問題,的確是“犯權臣之忌”,自古及今,觸及這一高壓線的,幾乎都難以善終。岳飛在身后所收獲的比例極低的“差評”中,這是相當重要的一點。倘或在絕不質疑岳飛動機的前提下,對于岳飛此舉的最合理解釋,或許是:他太自信了,既高估了皇帝的胸懷,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倘或連這點“技術”層面上的失誤,也不能歸咎于英雄的名下,那就只有最后一種解讀:徹底的“高、大、全”。岳飛固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金翅大鵬鳥”(《說岳傳》里的岳飛前世),甚至也不缺權謀和花招,但是他的權謀和花招、包括給皇帝使點小性子,都是為了獲取更大的權力;而他之所以需要這個權力,是為了能更好地實現光復的抱負。他講的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大政治”,而非官場爭斗、勾心斗角的“小政治”。
朝廷的權力到底為誰所用,正是當時分別忠臣與奸臣的關鍵;而無論忠臣與奸臣,首先都必須是“權臣”,倘或連權力的資源都無法掌控,則無論是想做英雄還是奸雄,都只能是癡人說夢而已。
“奸臣”秦檜
有忠臣,就要有奸臣。
中國的造神運動,向來是要有造魔運動相匹配的。妖魔化秦檜,雖然與神化岳飛同步,卻并非為了給岳飛做陪襯——岳飛還沒有那么大的面子。妖魔化秦檜,首先是為了讓宋高宗能從歷史差評中解脫出來。需要把岳飛抬上神壇的,正是這位皇帝的后人,而為了避免先祖在新神像前的尷尬,需要一個魔鬼來承載所有的罪孽。死去多年的秦檜,是一個相當合適的祭品。
秦檜被選中作為祭品,是在南宋另一個著名“奸臣”韓侂胄當政時期。彼時,岳飛已經慘死半個多世紀,秦檜也已經病逝四十多年,金國發生內亂,乘機北伐便被自然地提到了議事日程上。為了進行北伐動員,韓侂胄說服皇帝,一方面將岳飛加封為王進行神化——此前宋孝宗僅僅給岳飛平反,謚號武穆,沒進行進一步的包裝;另一方面開始清算并妖魔化秦檜——此前秦檜一直都未被當作迫害岳飛的兇手。
韓侂胄對秦檜進行了政治上的鞭尸:剝奪一切謚號,改稱為“謬丑”。對秦檜的嚴厲指控,成為傳頌一時的名篇:“一日縱敵,遂貽數世之憂;百年為墟,誰任諸人之責”(《續資治通鑒》宋紀卷一百五十七),把國家積弱的所有原因,一股腦兒都推到了這個不再能自我辯解的死人身上。秦檜究竟是否叛國、是否賣國、是否陷害忠良,是主犯、還是從犯,并不重要。
韓侂胄,乃至當時那個政權,以及此后的整個民族,實在太需要秦檜這樣的反面典型了:把應該千百萬人共同承擔的責任,讓這個倒霉蛋扛了。國家為什么積弱?民族為什么衰亡?這個民族為什么總是會走到最危險的時候?原因很簡單,因為有奸臣,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因此而在苦難和血海中舒口氣:我沒有責任!顯然,這對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放下包袱輕裝前進,無疑是有極大好處的。
多虧秦檜,為大宋臣民找到了自己身上本不具備的偉大和高尚。
神化忠臣的奸臣
神化岳飛、妖魔化秦檜的韓侂胄,當然沒想到自己也會死于非命——1204年,他被皇帝誘殺,首級送往金國,作為求和的砝碼。此時,距離岳飛被殺62年,秦檜病逝49年,韓侂胄開展“崇岳貶秦”運動僅僅3年。
韓侂胄更沒有想到,自己死后也會名列奸臣行列——盡管他是一位堅定的抗戰派,盡管他是岳飛“神形象”的首席策劃師。
韓侂胄,北宋名臣韓琦的曾孫,根正苗紅的高干后裔;他老爹則和那個陽痿的高宗皇帝是連襟,所以韓侂胄也算是個轉彎抹角的外戚。他的最高職位是“平章軍國事”,位列丞相之上,將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官印都收入囊中,權勢超過秦檜,成為趙宋皇朝數一數二的權臣。
大權在手,韓侂胄在帝國的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兩筆。
一是打倒“道學”。
韓侂胄政治上崛起,靠的是與趙汝愚一起擁立寧宗。到了該進行政治分紅的時候,趙汝愚接連升為樞密使、宰相,但韓侂胄卻連個節度使也撈不到。在朱熹的配合下,韓侂胄開始大規模推行“道學”這一頗具大宋特色的精神文明——遺憾的是,作為最高領導的寧宗皇帝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韓侂胄能忍,漸漸控制了臺諫等部門,利用與皇帝日益密切的關系,向趙汝愚、連帶著趙的小兄弟朱熹等發起攻擊,最終贏得了這場內斗的勝利。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宣布道學是偽學,徹底批倒批臭,在思想戰線和組織戰線上,都發起了壓倒性的總攻,史稱“慶元黨禁”。
結果是,公私兩方面,韓侂胄都徹底得罪了道學;而不幸的是,道學后來又掌控了中國學術和輿論的話語權,這對韓侂胄的歷史形象塑造極為致命。
二是北伐金國。
為了北伐動員,韓侂胄“崇岳貶秦”。只是他似乎并沒能把握好翻案的尺度。假如韓侂胄僅僅神化岳飛、而不清算秦檜,只栽花、不種刺,皆大歡喜。但他非要把刀砍向那棵參天的檜樹——秦家幾代經營,早已在體制內盤根錯節,這個檜樹上猢猻不少,清算秦檜,實際上觸動了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樹敵不少。
韓侂胄高調北伐(史稱“開禧北伐”),戰端一開,連戰連敗,金國惱怒南宋趁己之危,在南宋被迫求和時,提出要交出韓侂胄作為和平代價之一?;实酆鸵淮髱驼硞優榱恕昂推酱缶帧?,一不做二不休,把韓侂胄給誘殺了,史稱“玉津園之變”。
韓侂胄死后,金國又要求南宋奉獻其首級,韓侂胄的棺木被打開,割下首級,送往金國。韓侂胄的腦袋,換來了宋金之間的“嘉定和議”。當然,被韓侂胄打倒的秦檜,又被恢復王爵、謚號。
宋高宗的大局觀
如果岳飛是“高、大、全”的,最后卻落了個風波亭慘死,那作為皇帝的宋高宗趙構,豈非昏君?這的確就是各種民間版本對這位中興皇帝的主流定位。
其實未必。
且不說在宋高宗趙構眼中,岳飛未必就如民間解讀那般忠君愛國,即便他也不懷疑岳飛的忠誠,殺岳飛的動機依然是相當充足的:一方面可以讓一直試圖拿徽欽二帝做文章的金國死了要挾之心;另一方面則整頓整頓擁兵的將領們,要一切行動聽指揮,即便出于高尚的目的,也不得抗命。
其中的關鍵在于:宋高宗借用了岳飛的腦袋,用鐵腕表明,在這個國家,究竟是皇帝指揮槍,還是槍指揮皇帝。這個原則問題,關系到生死存亡,與這個心腹之患相比,外敵的入侵無非是疥癬之疾。
后人無從得知宋高宗在殺岳飛這件事上究竟有哪些“頂層設計”,考諸此后的歷史,可以肯定的是,在南宋的150多年歷史中,的確再也沒有軍人干政的事件。這背后,不能說風波亭的冤獄沒有相當的震撼力——連岳飛這樣的大忠臣、大能臣都敢殺、都舍得殺,其他將領們誰還愿意“被道具”呢?
頂層設計
“崇文抑武”是大宋皇朝的國策。
自“杯酒釋兵權”之后,宋朝就開始大力推行“崇文抑武”國策,文人的地位日益升高、軍人的地位日益降低,文官的權力日益壯大、軍官的權力日益萎縮。
在文武之爭的表象背后,其實就是一個關系到政權最核心價值的頂層設計:必須確?;实蹖ξ溲b力量的絕對領導,高級將領老些、弱些都不重要,關鍵是必須絕對服從。這樣的頂層設計,其假想敵不在國境之外,而在臥榻之側;其戰略目標不是捍邊,而是維穩,甚至不惜為此犧牲國防能力,“寧不攘外也要安內”:即使割地,即使賠款,即使自稱兒皇帝,這一畝三分地里,皇帝畢竟還是老子做,這就夠了。
南宋偏安于杭州,除了北伐的各方面條件的確不成熟之外,關鍵就是這個頂層設計在起作用。這個在“國際”關系上只能韜光養晦的政權,卻在經濟層面的改革開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成為當時世界上最有實力的海洋大國及最為富裕的國家。但是,這種蓬勃積累的財富,并沒有轉化為一個國家、民族的“肌肉”,僅僅是肥膘,更為強烈地誘惑著一批又一批的覬覦者,將“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作為人生的成功標志。
終南宋一朝,最安全保險的“講政治”,就是“不講政治”——只把發展經濟當作最大政治,以拜金為核心的物質文明,和睜眼說瞎話的“道學”精神文明,出現了雙豐收的局面。
短短一個半世紀,從岳飛的“怒發沖冠”開始,經辛棄疾的“可憐白發生”,最后到文天祥的“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這不僅是一個政權的悲歌,也是一個民族的悲歌……
摘編自2013年8月5日《中國經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