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菌
為了能夠留下,貝熙業給周恩來寫信剖明心跡,甚至用自己的功勞“要挾”新政府,他說,自己送藥、給八路軍戰士做手術并保護他們,“是一位中國愛國者的行為”。
在被歷史遺忘半個多世紀以后,貝家花園和它的主人才開始被人想起。
貝熙業1872年生于法國山區,畢業于海軍醫學院,獲醫科博士學位。他曾以軍醫身份先后去過法國在亞非地區的殖民地。
1913年來到中國任使館醫官時,貝熙業已經41歲了。
“皇帝的醫生”
貝熙業擅長外科,到北京后不久,他為腰部生疽生命垂危的某官員開刀去毒,官員兩個月之內就康復了。這在當時依然對西醫持懷疑態度的中國達官貴人中轟動一時,他因此成為京城上流圈子爭相邀請的西醫大夫,他的病人包括孫中山、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和蔡元培等。
貝醫生曾被稱為“皇帝的醫生”,作為袁世凱醫療顧問,貝熙業獲得過袁親自頒發的三等文虎勛章。這個專門獎勵陸海軍功勛卓著將士的勛章,只有大總統才有特權頒發給外國人。1916年6月,袁世凱患尿毒癥驚惶彌留之際,正是貝熙業為他進行了最后的手術。
除了擔任私人醫生,貝熙業還身兼中法兩國政府的數個公職。
根據留下的資料,他僅北京大學校醫一項月薪就達200大洋,再加上諸多顧問、醫官、院長、教授的頭銜,貝熙業當時一個月的收入合起來可能是一筆天文數字。
貝熙業為人豪爽,每逢周三,他都會在位于使館區不遠的大甜水井16號的家中舉辦沙龍,款待中法友人。
宴會來賓名單中不但有法國文學家謝閣蘭、漢學家鐸爾孟和外交官阿歷克斯·萊熱,也有許多民國名流,特別是有赴法訪問或工作經歷的人,比如曾任總理、外交總長的孫寶琦,曾代理國務卿、任外交總長的陸征祥,容齡和她的姐姐德齡,以及支持孫中山國民政府的同盟會元老蔡元培、李石曾、汪精衛等。
沙龍中的中法精英還曾掀起一場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勤工儉學運動。
1915年6月,“民國四老”之一的李石曾等人在巴黎發起并成立留法勤工儉學會,提倡“勤以做工、儉以求學,以勞動者之智識”,轟轟烈烈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自此拉開序幕。
在好友鐸爾孟的邀請下,貝熙業也加入其中,擔任中法大學法國方面的董事,許多需要法國人出面組織的事情基本都由貝熙業牽頭。
1919年3月17日,日本因幡丸號輪船從上海黃浦江碼頭起航,第一批89名中國勤工儉學生乘船去法國留學。此后兩年間,共有17批近2000名中國學生赴法勤工儉學,他們當中涌現了許多革命先驅和新中國的締造者,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周恩來和鄧小平,毛澤東也幾近成行。
當時的貝熙業,還負責為赴法學生進行體檢,也因此與周恩來等人結識,并成為朋友。
地下工作者
1923年,貝熙業在北京西山地區親自設計建造了一組中西合璧的花園建筑。
建筑分為三組,一座歐洲城堡式石樓,五間中式廳堂和餐廳,以及中西合璧的二層樓房和花園,當地人稱“貝家花園”。
貝家花園對當時使館區的人來說,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因為從城里騎馬至西山,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
此后,位于城內的周三沙龍逐漸移至西山的貝家花園。西山也逐漸成為中法精英聚會活動的主要地區。
在貝家花園碉樓的底層鐵門門楣上,有一幅小石匾鑲嵌在墻上,上面是李石曾題寫的“濟世之醫”四個大字。
除了達官顯貴,貝熙業也為普通百姓治病,費用全免,貝家花園山坡上的碉樓原本用來防御,后來被他改建為為村民治病的診所。
1932年,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成立,貝熙業應邀出任首任院長,告別了北京。在他擔任院長的6年時間里,震旦大學醫學院奠定了在中國醫學界的地位,新中國醫學界數位專家和學科帶頭人大都來自這里。
抗日戰爭爆發后不久,貝熙業回到北京,但貝家花園觥籌交錯的生活已被迫暫停,他轉而做了一位“地下工作者”。
貝家花園距離平西抗日根據地很近,由于日本兵不輕易對法國人進行搜查,貝熙業受朋友的委托,承擔起秘密向平西根據地運送所需藥品的任務。
據《北平人民八年抗戰》一書中記載,“五十多歲(年齡有誤,1940年貝大夫已近70歲)的貝大夫騎自行車運藥,載重幾十斤,從城里到妙峰山下,行程數十里。后來他買了雪鐵龍小汽車,開始用自己的小汽車運藥。貝熙業甚至秘密為八路軍做過手術”。
中國心
抗戰勝利后,國共交惡。1948年底,通往西山的路被切斷,東交民巷的外交使團人心惶惶,法國大使館要求在華法國人撤走。
此時,貝熙業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春秋身著長袍大衫,夏天則麻衫布鞋,手搖蒲扇,不看臉就是一個地道的老北京。他不想離開北京,甚至和老友鐸爾孟在西山買了一塊墓地,打算終老于此。
貝熙業沒有離開中國的另一個原因是對新的政權充滿信心。
除了共產黨的多位領導人,如周恩來、鄧小平、陳毅等人,當和他都算得上是故交,他還放心不下自己的病人,在給親友的信中,他寫道:“這里缺醫少藥,我的病人都離不開我,我的職責讓我繼續留在這里。”
新中國成立后,貝熙業也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春天,1952年,他和交往了十年的中國姑娘吳似丹登記結婚。這一年,貝熙業80歲,而新媳婦才28歲。
然而形勢并沒有他想象的美好。到了1950年代,法國繼續承認蔣介石政府,留在北京的法國大使館已失去了外交地位,貝熙業也失去了教授和校醫職務。
壞消息接踵而來。建國后破獲的多起間諜案的主角,都與貝熙業來往過密。1954年6月,82歲的貝熙業遭遇了嚴峻的危機,他只有兩種選擇:加入中國國籍,或者離開中國。
7月,貝熙業在給周恩來的信中寫道:“我把中國當做第二祖國,把中國人當成我的人民,我認為自己配得上作為這個國家的客人。我在這里有我全部的財富,全部最寶貴的情感……”
貝熙業甚至用自己的功勞“要挾”新政府,他說,自己送藥、給八路軍戰士做手術并保護他們,“是一位中國愛國者的行為”,他借此向老朋友剖白心跡,他說自己不愿意離開,希望在鄉間與妻子一起度過殘生。
但與此同時,他又不愿意放棄法國國籍。最終,82歲的他,被遣返回法國。經周恩來特批,妻子吳似丹得以同行。
1954年10月,貝熙業離開中國,帶走了手稿、照片、獎章、證書、書信、書籍,以及一個裝著蒙古云雀的鳥籠,不過,他有五箱古玩被海關禁止帶出境,至今保留在法國大使館。
回到法國后,因為經濟窘迫,貝熙業帶著吳似丹回到奧維涅村。
吳似丹出身名門,但她很快適應了砍柴種地的生活。他們建造了一座小木屋來安頓自己,門前一條小河,吳似丹喜歡坐著看遠處的山,她覺得那兒很像北京的西山。
四年后,貝熙業去世,吳似丹34歲,兒子路易才3歲。當時,奧維涅村人對中國充滿好奇,他們甚至管路易叫“小毛(澤東)”。
2014年4月,路易第一次回到貝家花園。在他回北京的前一天,訪問法國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特意接見了他。
而在整理資料時,路易發現了一張父親貝熙業寫于1953年的便條,上面寫著:“我剛剛翻閱了我的資料,它們未加整理,我已習慣了這種雜亂。我關上抽屜,也許永遠不會再打開它。我忽然想到,也許有一天,我的孩子或孫子輩會再看到它們,會因此知道這里面珍藏著我在中國漫長歲月中得到的小小榮譽。”
摘自明周刊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