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平
摘 要:黑格爾不是把宗教視為一種外在于人且強加于人的異在之物,而是把宗教視為人的內在精神,人離不開神,神也需要人來展示自己。真正的宗教是人絕對精神的體現,是建立于善、正義之上的普遍性東西,宗教的使命就是使人成為理性的自由存在者。宗教與法律、倫理一樣,都是人的精神產品,又都是為了人的自由,因而人才是宗教、法律和倫理的出發點和最終歸宿,國家是人、神、法的現實一體化,是現實自由之神。
關鍵詞:人;神;法;國家
中圖分類號:B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5)04-0076-04
一、人是宗教的目的
真正的宗教是人的宗教,宗教的核心是人,人才是宗教的目的。宗教是人與神關系的理論與實證原則,真正的宗教以人神合一為基本原則。完善的宗教是真理與自由的統一,是個別自由與普遍精神的統一,是人、神、法的合一。黑格爾宗教哲學的核心問題,是證明人如何成為自由者,如何擺脫純粹自然性的束縛并使自然與精神統一,神只是人的精神顯現。而精神的本質是人之思、知,只有精神能夠自知自己的本質,這種知就是自我意識,神是思的對象并借助于思而現實化。精神是人與神共同的本質屬性,人與神的統一必須通過普遍精神屬性的實證化,這種實證化形式就是法與倫理。
黑格爾把宗教視為精神的最高階段,在真正的宗教中,人與神是合一的,人是神的人,神也必然是人的神,人只有在神中才會作為純粹精神而存在,才會擺脫自然外在的任何束縛,從外在局限中得到解放,才會成為真正的普遍性而獲得真正的自由。宗教的本質是精神,精神的本性是自由,是依靠自身的知性和生產而生長著的,是自為、自治和自足的普遍性,是依據思想來把握和展現的,因而宗教天生就是人的,動物沒有宗教。人與神相通之處,在于二者的本質都是精神的、是自由的;二者不同之處在于,人是不完全的精神存在,而神本身并不具有現實性。人還擁有自然的屬性,人是逐步克服其自然屬性而接近神的自由境界,因而在精神自由方面,神是人的榜樣和理想圖式。人需要神來指引,神也需要人來體現自己,因而人與神天然地是一體的。宗教是精神最完美的狀態,是精神理想實現的狀態,宗教把一切精神之謎都給破解了,一切沖突、痛苦和偏見都消失了,只剩下理想、真理、寧靜與和平。而人作為精神存在者,具有思想的自由,人的目的是幸福、和平和理想的實現,因而宗教是精神的最佳存在,人與宗教在理想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人的所有夢想在宗教中都能夠找到,宗教是人的夢想的一種寄托和表達,人想從神中找到自己的尊嚴和價值,因此說,宗教就是人的最美的畫像。
在宗教中,不僅存在著神,而且也存在著人,宗教有著神與人的種種關聯,人神關系是宗教的永恒主題。精神在宗教中是絕對自由的,自己是最終的目的,精神作為這種絕對自由不再受到他者的支配,擺脫了對于他者的依賴關系,不再是局限性的東西,擺脫了一切有限性,最終實現自我自由。自我是宗教中的核心主體,自我是作為目的而出現的,同時又是作為一種抗爭著的主體而存在著。在宗教中,自我是神所關注的對象,宗教的使命就是把有限的我改造為無限的存在者,因而自我是宗教的目的,宗教是為我而存在的,如果沒有我作為目的,宗教就會失去存在的前提和意義。在宗教中,我又是能動者,我是思想的主體,而神是無限的,是通過思想才會顯現出來的,因而我的思想是宗教的外在化載體,神的意志要通過我的思想來領悟與把握,并得以現實的展現。我既是神的目的,又是神的手段,因而我與神是相互融合的,我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是主觀意識與普遍思想的對立統一體。精神的最高規定就是實現我與他的統一,主觀意識與客觀普遍性的統一,實現主體與客體的理論與現實的統一,“精神的最高規定就是把這客觀性包含在自身之中的自我意識。神作為理念,對于一客體來說是一主體,對于一主體來說是一客體。”[1]宗教的最終目的就是實現人與神的合一。
二、宗教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
黑格爾認為,宗教的最高形式是哲學的宗教,哲學宗教的最后形式是法和倫理的自由精神,哲學要為宗教作證明,宗教自身并不能證明自己,而只有通過哲學之思,通過精神來為精神作證。對黑格爾宗教哲學最大的誤解,就是認為黑格爾把哲學當作了宗教的婢女。黑格爾的宗教哲學并非是有意來貶低哲學的地位,相反他是在提升哲學的精神品性。黑格爾是把宗教和藝術都歸于哲學門下,宗教需要哲學來證明與闡釋,否則宗教就會失去其存在,宗教必須借助于哲學之思想才能得以體系化和現實化。哲學是一種理念的證明工具,“接著哲學在絕對的活動中,在它的創造中展示它;這就是絕對變成自己本身,變成精神的道路,而且神就是哲學的結果。”[1](23)哲學只把存在著的東西作為其思想的對象,同時哲學并不思考那些看得見的純粹自然的東西。黑格爾的宗教,不是某種具體特殊的宗教,更不是那種假的宗教,而是真正的宗教,是作為絕對精神的宗教。神是哲學思維證明的結果,因而人也就是神的真正創造者,而不是神創造了人。
“一般說來,宗教乃是人類意識最終、最高的境地,——無論這意識是見解、意志、想象、知,還是認識——即絕對的結局,人轉到這個領域,就像轉到絕對真理的領域一樣。”[1](47)宗教是一種精神的理想化,是絕對精神,人在宗教中得到了升華,同時也從宗教理念中得到了精神的啟示和指導。在宗教中神作為精神自由與真理實現了絕對的統一,而人作為精神也應當具有這種自由的本質和能力,也能最終達到絕對的自由與真理的統一,達到主觀性與普遍性的統一。神是一種理想化的精神,而這種精神理性是通過思想來把握和展現的,而且神也需要展現為現象而成為客觀外在的東西,無限性也需要有限性來體現。普遍且最高的精神,最終要顯現于人的自身,顯現為人的善良、正義和法律制度等。這樣,宗教與哲學、神與人就實現了理念的統一,這也意味著人的神化與神的人化之合一,即人神一體化,神只不過是人的最高境界,是人自身理想的思想化。“神乃是自然界和精神王國之主,他乃是這二者的絕對和諧與這和諧的創造者和實現者。此中既不缺乏思想和概念,又不缺乏其顯示,其定在。可是,這定在方面本身還必須(在這兒我們處在哲學之中)在思想中加以理解。”[1](23)神是自然與精神的主宰,但神也需要哲學加以思想化和實證化,顯然哲學與宗教并不是對立的。“思想就是從局限事物,提高到絕對普遍者,而宗教就是僅僅憑借思想,并在思想之中。神并不是最高的感受,而是最高的思想;即使他被降到表象,但這表象的內容仍屬于思想的王國。”[1](55)
要區別開真宗教與假宗教、理想宗教與現實宗教,而且要實現“真宗教跟偽宗教的和解”。并非所有的宗教都是真正的宗教,因此要把真假宗教加以區分,又要把理想的宗教與實證的宗教加以區分。宗教的本質是普遍性,而宗教也是一個生長的精神,也要經歷從不完善到逐步成熟的成長過程。在達到最終絕對精神狀態之前,宗教是一種特殊性的東西,因此宗教作為思想把握與展示的精神,必然要經過從低級到高級階段的發展演進過程。這樣就存在著兩種宗教狀態,一種是作為絕對本質的宗教,一種是作為實證現象的宗教,前者是絕對無限的精神,而后者是有限的精神;二者存在著差別,同時二者又具有同一性,絕對精神必須經過有限精神來顯現,有限精神是潛在的絕對精神,是絕對精神的生長階段。
人在神中觀察到自己的本質,通過神來理解自己的真相,神就是人的一面鏡子,“一個人關于神的表象對應于他關于自己本身的,關于其自由的表象。”“當一個人真正知道神的時候,他也就真正知道自己,兩方面互相對應。”[1](60)神的本質是精神,神是被人所理解和規定的,人理解神也就是在理解自己。神作為精神是自由的,人通過擺脫一切外在的局限和依賴,從而可以達到自為的絕對自由境界,達到絕對精神狀態。精神是知著自己本質的絕對自由,精神是自知著的東西,這種知必須通過一定形式,又要打破這種形式,最終達到完全自由。天啟的宗教,就是完全被自我意識所揭示了的,宗教作為精神,在人的意識中不同于神秘的東西,已經從過去的遮蔽狀態過渡到完全敞開的狀態。
泛神論把世界一切萬物都視為神,最終必然導致無神論,同時也導致精神的虛無性。而真正的宗教主要是調整人與神作為精神存在者之間的關系。我在感覺狀態,存在著一個與我相對立的非我,一個否定我的他者,我與他者處于沖突狀態。反思是把我與他者進行區分,對他者進行抽象的思,思就是把他者作為對象進行抽象思維。在思中,我把神作為一個普遍者和無限者,把我作為一個有限者,不僅把神作為我的意識對象,同時我開始又從神的思想中返回自身。通過思,神已經成為一種思想,人是一切精神的精神基地,是一切精神的體驗者、見證者和闡釋者。精神的人,要為精神的神作證明,而這種證明不僅反映在宗教思想中,而且要通過法、倫理來為神作證,這種證明也具有雙重意義的目的,人既為神、也為自己。
“有限者是無限者在神之自然中的本質環節;可以說,神本身使自身成為有限者,將諸規定設定了自身。”[2]神在創造世界時就把自身設定為一種規定的有限者。我本來把我設定為有限者,神是作為無限者來知的,而現在神成了有限者而我反而成了無限者,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角色對換。“在‘我中,在揚棄作為有限者的自身之有限者中,神復返自身,神無非是作為這樣的復返而存在。沒有世界,神也就不成其為神。”[2](119)人作為有限者,克服了其自身的有限性,也就會成為一種作為神的無限者。這樣,人也就克服了自身的主觀虛妄性,不再把神視為一種與自身相對立的他者,而是與自身相一致的普遍者。“理性是宗教賴以存在于自身之土壤。基本規定為意識的確認態度;它無非是否定之否定,作為借助于對立的諸規定對自身之揚棄而存在——在反思中,這些規定被視為恒定的。由此可見,宗教的土壤便是這一理性者,更確切地說,便是這一思辨者。”[2](119)神的顯現方式,主要是通過意識的對象,通過向自身的顯現和向他者的顯現。宗教只能從現實中去求證,倫理是宗教的現實體現,“只有根據倫理和從倫理出發,上帝的理念才被知曉是自由的精神。”[3]
三、法律是人的基本存在
人與動物相通之處,在于二者都具有感覺的形式,而人高于動物之處就在于人的精神性,在于人的思想,“一切基于人之思想者,均可被賦予感覺的形式。然而,法、自由、倫理等,植根于人之較高級的功能;這一功能亦使人并非成為動物,而成為精神。”[2](119)法、自由和倫理的東西,都是思想所創造的精神產品,它們也顯現出感覺的形式,但其本質是精神。這是人的神圣之處,人擁有神圣的自我意識,具有自我本質的認識能力和自我塑造的能力。思是知道自身是自由的,不是被他人強迫的,但思并非沒有權威和規則,思必須依據自身的規則。宗教與人的法、道德并不是不相容的,人的法與道德可以從宗教中推導而來,但這里的宗教不是那種假冒的宗教,而是作為絕對精神的宗教。自然法學就是從宗教中得到啟示,把自然法的來源視為上帝的理性,因而傳統自然法學把自然視為理性法、道德法,這種理性道德法就是上帝的法,因而自然法也就是一種永恒法,并獲得了不言自明的客觀性、神圣性和至上性,成為現實法的標準。
“教會的懲罰的本質的目的在于:被懲罰者之改正和皈依。懲罰之這種倫理的,特別是宗教的意義,在這一階段勢必未見之于世。就此說來,民事的和國家的法律,一般說來,等同于宗教律法。國家的法律是自由的法律,以人性和人之尊嚴為前提,實則從屬于意志;同時,這里依然保留對偶然的、模棱兩可的事態隨意處置的范疇。”[2](119)宗教與法、倫理具有同一的功能,都是為了教化人,也是通過對過錯行為進行相應懲罰來矯正過錯,并促使過錯者棄惡揚善。而且法與倫理是以人的本質與尊嚴為核心的,而宗教的本質也是使人成為有自我尊嚴的主體,而這種人的尊嚴的前提就是人之為善之自由。作為絕對精神的國家必須要通過有限的法律來體現,法律不過是國家的一個生長環節,同時國家也離不開法律來展示自己的本質。“自由的主觀性產生于宗教中以及這些宗教賴以產生的諸民族,我們對其辨識主要依據:普遍的律法、自由的律法、法和倫理,是否成為基本規定,是否左右民族的生活。”[2](119)法律往往借助于神并以神的名義來展示出來,宗教往往是作為法律的樣態,而宗教與法律都是人的自由的體現,是人自己對于本質上的規定。宗教也是理解國家理念及其神圣性的一種路徑,國家與神在本質上都具有真理與自由的同一性,二者都是精神為自己創造的圣物,因而國家就是世俗的神,是人自己的保護者,“人們所必須希求于國家的,不外乎國家應該是一種合理性的表現,國家是精神為自己所創造的世界。”“因此,人們必須崇敬國家,把它看做地上的神物。”[4]總之,人的本質與神的本質都是精神,宗教是人的思想自由的最高形態,法律與倫理是精神的創造產品,是自由的現實化,“宗教、法、倫理,一切精神者,無非是萌發于人。他是自在的精神,真在于其中,——只是應將真導致其意識。”[2](119)宗教來自理性,又為了理性者,宗教與倫理、法律、國家一樣都是普遍性東西,都是正義和自由的東西,是人作為精神存在者為自己所創造的,是人作為自由存在者的最高精神形式。那種與人的自由相異的所謂宗教,都是假的甚至是邪惡的宗教,那種與人的自由相背離的法律,只會是惡法。
參考文獻:
[1]〔德〕黑格爾.宗教哲學講座[M].長河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8.60.
[2]〔德〕黑格爾.宗教哲學[M]. 魏慶征譯.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119.
[3]〔德〕黑格爾.精神哲學[M].楊祖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361.
[4]〔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