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琪
一、“本土現代性”的文化視野
天津在近代曾是九國租界,有史料記載亦有現實遺跡,相對其他城市天津作家也許更有資格談論西方文化和現代性,然而津味作家的文化選擇卻是在國際化視野下致力于發現更好的“自己”。不像海派作家那樣重新結構“洋化”的都市現代性,他們大多選擇了都市民間視角——從都市底層、邊緣、傳統家族日常生活的內部,重新塑造了帶有中國鄉土文化氣息的都市現代性。這些作品以素樸的世俗文化底子和家庭生活的慢節奏強調了這樣一個事實:后發展國家的現代化過程表面看是西方文化侵略和殖民的后果,但實際更是東方傳統文化在亡國滅種危機下的自主選擇,甚至是都市民間順勢而動、因勢利導過程中認知邏輯和精神信仰不斷調整累積的思想結晶。
津味作家崛起時以都市地域文化自我標榜,但實際上對現代性的深刻領悟才是成功的關鍵。20世紀80年代的流行思想傾向是把現代性看成是資本主義的附屬物,認為它是伴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和啟蒙運動的展開而形成的一個歷史進程和相應的價值取向。由此形成把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性對立的地域文學表述,以西方現代性價值觀作為內參照挖掘民族文化利弊,所謂“激濁揚清,去偽存真”,在文化價值取向上無可挑剔,但在思維上仍是一種現代性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割裂思想。而津味小說的創作者大多長期生活在天津本土都市環境中,對都市文化與現代性的辯證關系有著更為切身的獨特領悟。在他們的視野中,“都市文化”不僅是表面的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更是一種日常生活方式的歷史接續,“現代性”不是西方文化的獨有標識,而是一種符合線性時間觀念和發展邏輯的文化變動屬性,它有內部差異性,化約為國家經驗與地方特性。
這種文化變動屬性在中國都市起源中的政治喻意和商貿交易動機中初露端倪,其后在漫長的封建帝國嚴酷的社會環境所培育的“生存倫理”中生根發芽,生出優先于封建倫理道德的自我奮斗、窮則思變、變則通久等從個人意志到家國治理層面的思想支脈,在近代傳統儒家倫理遭遇西方文化的猛烈撞擊后顯示出其現實適應性,自覺滲透到民族傳統文化中成為一種文化結構因子,從而推動傳統都市文化艱難曲折的現代轉型。天津作為中國現代化的一個發祥地,成為觀察這一文化結構調整的最佳地點。津味作家要表達的就是這個城市的這種獨特“韻味”:天津本土碼頭文化和傳統民族文化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刻如何以自己的精神信仰和行為邏輯經受動蕩并從容地跨進現代化大門。
二、都市民間的觀察視角
津味小說成功與否考驗的是作家對傳統與地域文化的審美發現能力,如果借鑒歷史上的風俗畫經驗,把故鄉當作生命的原鄉來歌詠,似乎與沈從文、廢名等開創的傳統地域小說并無二致,也無法突出天津的都市特色;如果延續上個世紀30~40年代的天津報人小說專寫都市黑幕,似乎又被狹隘的追求所制約,影響了創作的深廣情懷和闊達境界。津味小說摒棄了這兩種創作傾向,以天津的市井百態和日常生活的細節方式描述了本土現代性的驅動過程,發現了地域生活的現代性審美價值。從邏輯層面講都市民間也是本土現代性生長最為適宜的土壤,民間處在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給自由、邊緣、體制外的思想觀念預留了空間,同時處于都市而不是鄉野的文化前沿位置使它不斷接觸外來的刺激保證了變化的可能。民間的傳統風貌和都市的前沿特征交融混合,形成了一個藏污納垢、魚龍混雜的獨特審美空間,延伸著津味作家對中國本土現代性的開闊想象。
津味小說的都市民間是包涵特定物理空間和文化內涵的渾融整體,它有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兩個場域。家庭之外的公共空間包括車站、碼頭、大橋、老城廂、“三不管”,這里活躍著一技之長的能人、奇人,終日無所事事、以協調事由來找飯轍的閑人,還有相士、賭徒、妓女、青皮混混等,這種三教九流的刻畫在上世紀30年代津派作家中就曾流行一時,但那時由于思想格調不高沒有形成影響力,當代津味作家提升了這種底層小人物的書寫品質,主要源于他們發現了這種生存狀態的歷史文化基因具有一種本土現代性意義,即發現了天津本土碼頭文化因子的審美現代性。
以水文化為特征的碼頭文化可以說是天津地道的本土文化,代表著這座城市的原生品格。九河下梢的地理位置賦予了天津不同于北京的獨特市民文化心理,皇城里的北京人尊崇的是傳統,是禮數;而對于向河與海討生活的天津人來講,關注的則是變化和潮起潮落,必須順應外在環境的變化協調自己的生活。天津人的開放性、自由精神和極強的適應能力具有本土現代性意義。這在馮驥才書寫的刷子李、蘇七塊、神鞭傻二等人的傳奇故事中體現出來,無論你如何身懷絕技、武功蓋世,但老祖宗的絕活是“變”,“不改不成,改就成了”,這是《神鞭》反復強化的因時而變的主題,這既是本土草根精神的綿延,更是內憂外患的大時代所激發出的現代性。津味小說發現了這種地域文化的現代性內涵并對它進行了審美再創造。
三、家族文化的現代性關照
津味小說還在都市民間的相對私密空間范疇,展現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結構內部的自發性調整,創造了成熟的當代家族文學。中國傳統以“三綱五?!睘閭惱碇蔚拇蠹彝樯姘l展所做的屈伸、表現出的強韌以及對慣性的改變都表現出一種積極的現代性意義,這主要以林希的“津沽世家”系列小說為代表?!短旖蛐l的金枝玉葉》、《桃兒杏兒》、《小的兒》、《家賊》、《醉月嬸娘》等作品以系統的血緣姻親譜系、相似的人物性格命運和結局等構成互文關系,共同講述了侯氏家族伴隨民族危亡和買辦文化的侵蝕而大廈將傾的悲劇性命運。如果止于這種親歷性的家族記憶,林希的作品似乎與傳統的家族小說《紅樓夢》或者與新文學中的《家》、《春》、《秋》等并沒有實質區別,可貴的是林希的小說內置了“傳統家族文化現代性關照”的獨特視角使其在文化價值觀上不流于俗套。
作者注意到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雖然在國家治理層面失去了統治效力,但是在民間、在家庭生活內部它有一種絕處逢生的自我調適和救贖能力,它表現為家庭成員在國破家亡之際自主摒棄那種僵化的等級制度、門戶意識和綱常倫理,默認和遵循一種生存發展邏輯和大局觀念,從而摒棄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并保存了傳統文化最為核心的靈魂,實現了化蛹成蝶的蛻變?!澳赣H”施展長房媳婦的權威不是為了維持家庭表面的和諧穩定,而是暗中保護著家里不斷出現的新生事物和革命青年;醉月嬸娘那樣的傳統女子也開始關心國家大事,喜歡新派人物和新文藝,她在絕望中的反抗已經表現出中國傳統閨閣女性在文化視野、愛情觀念和社會參與意識上的覺醒和行動;“父親”本是洋場里的花花公子,但在民族戰爭的關鍵時刻不失氣節,拒收公司的巨額賄賂,斷然辭去了大阪公司襄理的職位,也給“爺爺”做出榜樣,使他帶動美孚油行全體中國員工罷工一小時,以抗議該公司的變相侵華行為。這些侯門子弟并沒有被買辦文化所腐化,在民族危亡時刻都表現出了傳統文化富貴不淫、威武不屈的精神操守和民族大義。該變則變,不該變的則誓死捍衛,家族的優秀文化正是在這種規則秩序的自我調整中世代傳承。
總之,無論是都市底層為生存之需“剪掉辮子留其神”的文化隱喻,還是津沽世家在式微之路上堅持的精神操守,津味小說都是要以都市民間的市井圖來印證中國傳統文化根脈沒有被現代化進程斬斷,相反它自身長期被壓抑的另一面被外來因素激活并釋放出生機和活力,它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現代性內涵,代表著中國文化的原點以及輻射過程中遭遇阻力的曲折轉向。津味小說以這種文化觀念糾正著以往對傳統文化與現代性的刻板認識,并保留了中國都市現代轉型的復雜經驗和強大主體意識,而不是淪陷在文化殖民的誤區中與曾經被瓜分的城市一起做了宗主國的玩偶。津味小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進入當代文學史并與京味、海派并駕齊驅。
(作者系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文學博士。本文為“天津社會科學院重點研究(應急)課題”,編號:14YYJ-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