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馨
失去依靠的我,被沸騰的人聲和斑駁的日影攪得慌亂異常。人潮涌動的校園里,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什么是緣分?有人問隱士,隱士想了一會兒說,緣是命,命是緣。此人嚇得糊涂,去問高僧。高僧說,緣是前生的修煉。此人不解自己的前生如何,就去問佛祖。佛不語,用手指指天邊的云。這人看去,云隨風動,時卷時舒,云起云落,聚散不定……
我第一次看到這則故事時,剛剛5歲。那時我不懂,緣是什么?去問媽媽,她用“長大了就知道”將我輕易地糊弄了過去。還記得第一次上小學,不大的校門口擠滿了人。我的手被媽媽牢牢攥住,生疼生疼。而在即將進入校門的時候,她卻把手甩開,讓我自己進去?!皠e人的爸爸媽媽都是把她們送進去的,你為什么不送我進去?”我可憐巴巴地問媽媽,小手還徒勞地抓住她的衣角,不料又被拂下?!皨寢尯苊Γ院蟛荒芴焯焖湍?,要自己走進去啊。”“可是,人那么多……我怕?!蔽乙呀涢_始低聲啜泣。她蹲下來,目光突然柔和了很多。我凝視著鏡片后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然后聽到她緩緩地說:“沒事,我就在這兒看著你。”
于是,我孤身一人走進了陌生的校園。人那么多,我一邊慢慢走一邊不停地回頭看;一開始還能看到她的頭,后來那矮小的身影被不斷涌進來的其他家長們的身影擋住了。時間就像踮腳張望了將近一個世紀那么長,我希望能在人群的縫隙中哪怕是看到她的衣服,可視線的焦點最終被淚水打散。
失去依靠的我,被沸騰的人聲和斑駁的日影攪得慌亂異常。人潮涌動的校園里,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起來。
從此就不再讓她送我,無論路有多遠。
在如此“獨立”了十年之后,高一的下半學期,她被安排到廣州學習半年,爸爸又恰好離家去上海工作,我就一個人被丟在了這里,他們便決定安排我住校。報到那天的清晨,我把沉重的行李箱拖上自行車,正在發愁要怎么騎到學校,她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陣陣地叫,寶寶,寶寶。我問她有什么事,她喊道,我今天放假,送你去學校吧,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說罷,身子縮了回去。
你不是不再送我了嗎?你不是忙得很嗎?臨走之前送這一次又算是什么?——十年前的舊傷原來一直都沒有好,稍稍觸碰就疼得鉆心。我倔強地推著車子離開了,沒有為她留下任何余地。
第二天晚上,意外地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他開頭就是一句狠狠的“你這個混賬東西”!我被罵得一頭霧水:“你說什么?”
“你媽要送你,你為什么不同意?你明知道她今天要走的,你媽在你心里就這么沒有地位???” “不是我不給她地位,她這么多年送過我哪怕一次嗎?整天連她的人影都見不著,她為我做過什么?算什么媽??!從小我就是一個人走的,她送這一次換得來我十年的光陰嗎?!”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想到過去的種種孤獨和委屈,眼淚頃刻就似決了堤。
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沉默。良久,我聽到爸爸有些發顫的聲音:“你怎么不懂父母的心呢?她那是為了鍛煉你,你哪能一輩子靠我們??!而且你知不知道,每天上學以后她都趴在窗子前面看,就是擔心你一個人不能照顧自己啊……你媽常對外人夸你又獨立而且能力又強,只有我知道,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是一半高興一半心酸啊……”
這番話把我徹底擊垮了,我靠著墻滑下,抱著膝蓋大哭。原來她一直都在注視著我,而我一直裝作不經意地回頭看她,期盼著她可以用我希望的方式關心我,結果卻是這樣錯過了彼此。如果當初的視線哪怕有一次的交匯,我們的路是不是就可以更早重疊?
半年之后,媽媽回來了。那天我做了飯,她吃了兩口就突然問:“你說你還有一年就去上大學了,到時候我一個人怎么辦呢?你以后要是工作了,我們還能見幾面啊?掰著手指頭都能算出來了。辛辛苦苦養的寶貝閨女,最后還得跟別人走,當媽的心里真是不好受啊……”
我愣住了。在記憶里堅強而嚴厲的她可能是第一次發出這種悲嘆。一種辛酸的感覺頓時攻占了內心,我一時語塞,轉過頭去不讓她看見涌出的淚水。所謂的緣分和我們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心結終于解開,時間卻不依不饒地催促我們分離,還是要開始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旅程。
后來,我算了一下,每天早上可以和媽媽見20分鐘,晚上睡覺前還有30分鐘,周末除去睡覺的時間又僅有10個小時;寒暑假要上補習班,她亦忙于工作,那么這一年還可以見她476.7個小時;上大學和工作后每年大約可以見兩次面,就算她能活到80歲,那么還能見124面……每次考數學前,我都會祈禱不要算錯,只有這道題我希望我是算錯的,真的。因為這意味著,即使這個人賜予我生命,與我是血脈至親,緣分實際也只有半個人生的長度;她在我生命的舞臺上只能演一半的劇,然后被其他的演員替代,黯然淡去。
所以,我現在終于參透,所謂生為你的骨肉,就意味著時間會慢慢把你固定在回憶里,當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你卻只能默默遠望。然后就忽地明白,這是我在用一生的回眸守候,期許與你半生的緣。
責任編輯/齊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