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大風（二首）

頌辭的片段：格爾木的場與景

——獻給養育我十五載春秋的一方土地格爾 木，獻給勞動、繁衍生息在這片土地上堅 韌的人民。

我們行走在兩大板塊四千萬年晝夜不舍

漂移、對峙、碰撞、角力

在風雨雷電中奮然隆起的高地

年年抬升……

離天更近，離幻想與飛翔更近

離詩歌和語言遙深飄渺的堂奧更近……

格爾木，蒙古語隆重的命名

河流匯聚的地方

陽光匯聚、生命匯聚、萬物匯聚……

藍色高原，旭日東升……

夢幻般飛奔的高角藏羚越過山岡

走向生命蔚藍的湖泊

雄健的野牦牛踏上海拔五千米的雪峰

眺望四方，成為荒原無愧之王者……

……古大海昨天剛剛退去

我們已然行走在濕潤的河床

再次嗅到了海風濃烈的腥澀

再次聽到狂瀾拍岸的轟響

再次目睹十萬魚群自由的舞蹈

十萬貝類瘋狂的逃亡……

（察爾汗，六百億噸鹽類圣潔浩大的田園

乃是三千萬年前，古大海惜別高原的夜半

凄然遺落的青淚，渾濁而苦澀

在長風中蕩漾絲綢般翻卷的碧波

……黃昏來臨，在夕照萬丈的光芒中

復又舉起豪富的酒杯，熠熠生輝

給北方平原，南國水鄉廣袤的土地

慷慨獻上豐盛的營養元素……）

……而在高原荒涼堅硬的外殼深埋的沉積層

是古生物群落碩大肥美的遺體

沉睡千萬年昂貴的歲月終究釀成的褐色瓊漿和

高壓強勁熾熱待燃的氣流

回旋沖騰，日夜激流，奔向四面八方

成為工業巨人循環周身不可或缺的血液

……此時，格爾木沸騰的街頭

人群攢動，陽光涌動

他們，在孤獨的高地開天辟地

勞動生息，養兒育女

茂密的根須生長，延伸

碰觸到八千里域外灼燙的血液

浩蕩的春風……

橫空南天的昆侖玉峰靜默無語

超凡脫俗，座落為藍天晶瑩的島嶼

傾聽千堆雪浪澎湃的濤聲

默然凝成種族五千年堅韌的神話

……馬奶酒飄香，哈達翻飛

蒙古人，黃金家族最后的貴族

頭戴王冠一樣孤傲的尖帽

哼唱與歲月同壽，悠綿不絕的長調

走過烏圖美仁草原闊大的中央

在草原無垠的四野

是列隊嘯傲的紅柳

它們以蓬勃怒放的生命之軀

千百年來頑強捍衛著草原、牛羊、馬匹和

牧人飄緲的炊煙……

（ 而它玫瑰紅的繁茂花穗

又似高原絕色的窈窕淑女，款步而來

熱情似火，柔情似水…… ）

牛羊、馬匹和高大的駱駝

在雪山之下，信步游走

啃吃葦草和鹽粒

馬頭琴，草原唯一的歌王

從敖包盛開的方向

與河流一起，孤獨憂郁地抒情……

……而城市，五十載豪華之春秋

日夜澆灌鑄成的文明之花

更似雪山與草原合抱的搖籃

車水馬龍，燈火斑斕

超現實搖滾的霹靂震顫萬年的凍土

一切都醒了，一切都在勁舞……

在城市西陲，阿爾頓曲克水草豐茂的一隅

季節河托拉海從燥熱的沙地緩緩劃過

河流修長美妙的曲線側畔

是五百萬歲滄桑的胡楊

把鋼筋似的根系鉆伸到十五米縱深

濕潤的地層，極力吸取高昂的水分

以古生物依舊活著的化石之尊

抗拒著沙漠與煙堿灘地瘋狂的吞噬

使城市和她的人民在歌聲與微笑的海洋中

第一千零一次度過平安的午夜

……十月，金色陽光灼熱的顆粒

浸透胡楊堅硬的葉片，大漠深處

頓時燃燒一簇燦爛的火焰

點燃高原人熱烈的夢想……

（……今夜月華如水

昆侖美玉嬌藏億年

終于步出深深之庭院

露出她驚人的天生麗質

今夜月華如水……）

遠方，依然還是遠方

五彩的經幡在巍峨的昆侖山口

旗幟般亢奮，獵獵作響

招展荒原亙古不滅的夢想……

可可西里高處，更高處

沱沱河擁抱十萬冰雪溪流

匯成萬里江河，滔滔而走

猶如龍蛇乘霧

奔向浩瀚的大海

……而在那空闊、幽深的山谷

碩大的棕熊日夜游巡

護衛著家園神圣的門戶

在雪山光芒四射的峰巔

雪豹晨起，迎接太陽輝煌的臨照……

……高大陸凝重的黑夜倏忽迫降

今夜，無人能眠……

刺破青天的南山關隘，天風浩蕩，機器轟鳴

鋼花噴濺璀璨的焰火，勞動者揮汗如雨

道路又起，終點又成起點……

十萬勞動者以鋼鐵的意志鋪就的鋼鐵大道

似蒼天長龍在高峻的屋脊攀緣而走

昨夜已穿過昆侖，涉過大江之源，越過空際的唐古拉

蜿蜒千里，即將抵達布達拉宮神圣的腳下……

…………

…………

啊，格爾木

蒙古語隆重的命名

河流匯聚的地方

陽光匯聚，生命匯聚，萬物匯聚……

一切都醒了，一切都在勁舞

人民，與山河同生共存的人民

和昆侖山、雪峰、草原、河流

和鹽湖、鋼鐵、石油、氣流

與藏羚羊、白唇鹿、雪豹、野牦?！?/p>

——這些大自然無比寵愛的精靈

與所有的陽光、生命，與萬物再次隆重匯聚

再次創生種族嶄新的神話

2004年8月至青藏線五道梁

2004年9月至烏圖美仁鄉

2004年10月至野牛溝歸來并始草

2004年11月至察爾汗鹽湖歸來并草就

2004年12月19日于格爾木宅中改定

唐古拉風

那浩大而悲壯的唐古拉天風

自激蕩的八千蒼穹奔襲而來……

唐古拉，高原上的山

滄桑的吐蕃特人如是謙卑命名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如是興嘆——

當拉山啊，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

而況吾輩爾等乎

大唐威威

旌旗獵獵

唐古拉山道漫天狂雪

遠嫁吐蕃的文成公主駐足不前，惆悵徘徊

將其乘坐金轎上的蓮花寶座留此鎮風驅雪

浩浩蕩蕩的人馬車輦才得以安然度越成行

那指點迷津的尊者高僧身披袈裟微笑遠去

必須站在高山極地，昂首仰觀

才能窺見你星辰般的容顏一點

必須摒棄萬念，會神貫注靜心冥想

才能覺知你混沌無極的赫赫然存在

但我們始終不可廓清你無形的大象

但我們始終不可聽懂你希聲之大音

在你龐然無界，巨人般的身軀面前

我們人類渺小的影子總是潰敗而散

總是惶恐戰栗扼腕嗟嘆枉自空悲切

鷹的城堡，鷹陣如云盤旋

格拉丹東雪峰巍聳蒼天

密修十萬云雨之歡

三江眾水，萬水之源

從你遙深隱秘的臍蒂噴薄而出

娟娟溪流，奔走萬里

終究匯成滔滔江河

恩澤兩岸無量無數無盡眾生

自神的年代起始

你們就敬畏我，膜拜我，也詛咒我

而我始終無語無言

只是汩汩流淌，只是默默澆灌

在我洞明如水的眼睛里

你們一代代如芨芨草般起起落落

在蒼茫大地，永世流傳

但你，始終行走在我密布如水的視線里

而我，始終屹立在你熱烈似火的魂魄中

十萬年復十萬年，天地盡頭

亢奮的地質大板塊晝夜漂移

青春躁動的高原霍霍隆升

碰撞啊碰撞，擠壓啊擠壓

時間堆壘的宿命無可抗拒

數萬年前一個偉大的夜晚

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天崩地裂

我輝煌的胎體從那斷裂的海床騰躍而起

我惺忪的眼睛第一次凝望這灼燙的日光

啊，依舊朝氣蓬勃生機盎然的壯麗星球

我，在災難般的開天辟地神話中隆重蒞臨

感謝你，史詩般磅礴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

你催生了我，養育了我，也成就了我蓋世的威名

一萬年復一萬年

我不斷攀升，追逐青天的高度

我肅穆霸氣，雄覽綿綿的眾山

大海，在我身后逐日退去

大河，在我腳下浩渺遠逝

在你們或年輕或衰老或死亡的身上

永遠烙燙著我徽符般神圣的胎記啊

你們永遠是我那不可更改不可走失的兒女和子孫 后代

你就在我壯碩鼓囊的肌肉，我就在你沸騰奔涌的 血液

就在你們大丈夫獨行其道，桀驁不馴威武不屈的 頭顱

我就是你們如山般莊嚴的父親，和似水般慈愛的 母親

我就是你們啊，你們就是我啊

我們浩浩湯湯，我們縱無際涯

我們千折百回，總是向前

我們奔流到海，還要復回

因為，我有一個令名，如雷貫耳

——唐古拉

因為，我有一個家園，如雷貫耳

——唐古拉

那浩大而悲壯的唐古拉天風

自激蕩的八千蒼穹奔襲而來……

作者簡介：曹有云，男，1972年生。著有詩集《時間之花》、《邊緣的琴》。2009年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獲得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2014《民族文學》年度獎、青海省政府文學藝術獎、首屆青海文學獎、首屆《青海湖》文學獎、第三、四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等。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研班學員。參加第六、七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F任青海省作協副主席、海西州作協主席、《瀚海潮》執行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