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芹
[摘要]《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是美國南方作家福克納的經(jīng)典之作,本文從小說的格調(diào)和主題兩個方面對黑奴托比的角色進行了解讀。
[關(guān)鍵詞]托比;哥特;蓄奴制;南方傳統(tǒng)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5)10-0182-02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15.1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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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以來,美國南方特有的歷史文化背景滋養(yǎng)了一批南方作家。他們的作品深深扎根于自己生活的南方環(huán)境。生于南方,成長于南方的福克納就是這批作家群體的杰出代表,他將美國南方的傳統(tǒng)、時代的興衰、社會的變遷、民眾的觀念及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統(tǒng)統(tǒng)融入他的想象并加以改造,創(chuàng)作出了多部南方題材的小說。其短篇小說《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是最早被譯作中文的福克納作品之一,問世以來被評論界從不同角度進行過解讀。
在眾多關(guān)于《獻給愛米麗的玫瑰》的評論文章中,主人公愛米麗成為了關(guān)注的焦點。而小說中一個隱身于暗處的人物——黑人男仆托比卻很少被批評界所提及。這個神秘人物在小說中始終是一個沉默的存在,其所從事的工作也極為瑣碎單調(diào),主要替愛米麗小姐打理這所老宅子,照顧她的起居,偶爾也外出購物。這位黑人男仆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鏈條上似乎處于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然而筆者認為,從整個小說的格調(diào)和主題出發(fā),托比的作用是不能忽視的。
《獻給愛米麗的玫瑰》就情節(jié)而言無疑是一個驚悚故事,愛米麗小姐謀殺了自己的男友荷默?伯隆并藏尸于這座老宅中,多年來她一直與自己死去的情人相守相伴。這樁謀殺案直到小說的最后才被揭示出來,讀者對這一結(jié)局感到意外之余,也覺得在情理之中。作者福克納為了掩蓋這樣一個秘密,一方面在敘事上采用了一些技巧,比如倒敘與插敘的頻繁使用,使得故事并非按照時間順序有序展開,故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時常被干擾。另一方面,福克納在小說的敘述中為結(jié)局做了眾多的鋪墊。他濃墨重筆地渲染了一個哥特氛圍濃厚的小說背景,使得讀者在閱讀中時常感受到壓抑和不安。典型的例子包括小說中對于環(huán)境的描繪,例如:愛米麗小姐居住的老宅因年久失修而顯得衰頹,房間里光線昏暗,“塵封的氣味撲鼻而來”,她的臥室也被描繪成墓室一般,“仿佛到處都籠罩著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陰慘慘的氛圍:敗了色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哥特格調(diào)的營造還包括對于人物外表的刻畫,“她看上去像長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腫脹發(fā)白。”“她那雙凹陷在一臉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團生面中的兩個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動著,時而瞧瞧這張面孔,時而打量那張面孔。”愛米麗小姐的外形如僵尸一般令人毛骨悚然。陰森的場景、怪誕的人物,正是哥特格調(diào)的經(jīng)典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中出現(xiàn)的黑人仆役托比也是福克納精心布設的道具之一。他被安置在小說中起著烘托恐怖氣氛的作用。
托比的身份在小說第一段就有所交代,“除了一個花匠兼廚師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誰也沒進去看看這幢房子了。”一幢與世隔絕的房子,一個怪誕的主人,與他們相伴多年的仆人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呢?當讀者想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托比的線索戛然而止。當托比再次在小說中現(xiàn)身時,是福克納使用倒敘的手法講述多年前鎮(zhèn)上居民因納稅問題而拜訪愛米麗小姐。“那個上了年紀的黑人男仆把他們接待進陰暗的門廳,從那里再由樓梯上去,光線就更暗了。一股塵封的氣味撲鼻而來,空氣陰濕而又不透氣,這屋子長久沒有人住了。”在托比的引導下,老宅子的內(nèi)部環(huán)境一點點向鎮(zhèn)上的居民展現(xiàn)開來,“黑人領(lǐng)他們到客廳里,里面擺設的笨重家具全都包著皮套子。黑人打開了一扇百葉窗,這時,便可看出皮套子已經(jīng)坼裂;等他們坐了下來,大腿兩邊就有一陣灰塵冉冉上升,塵粒在那一縷陽光中緩緩旋轉(zhuǎn)。”整個敘述過程中黑仆與客人之間既沒有話語交流,也沒有任何作為人的情感的顯露。字里行間散發(fā)出來的壓抑氛圍始終籠罩著讀者。同他的主人一樣,托比顯得怪癖和陰沉,猶如游蕩的靈魂一般出入于如此晦暗陰森的宅院。“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眼看著那黑人的頭發(fā)變白了,背也駝了,還照舊提著購貨籃進進出出。”這是小說中唯一的對托比外貌的描寫,但明顯缺乏具體的外部形體或內(nèi)在性格特征的說明。他徒有著人的外表,但缺乏人的話語,也缺失人格特征,平日所做的僅是機械性地開門、送客、拎著籃子購物。他和自己的主子一樣,表現(xiàn)出來一種孤僻疏離的精神氣質(zhì),將自己常年禁錮在封閉的空間里,阻斷與外部世界的一切交流。他最后的消失也像謎一般。愛米麗小姐去世后,“黑人在前門口迎接第一批婦女,把她們請進來,……黑人隨即不見了,他穿過屋子,走出后門,從此就不見蹤影了。”結(jié)合小說第一部分里愛米麗呼叫托比送客的描寫——“黑人應聲而來”,托比的出現(xiàn)和最終離去都如同鬼魅般撲朔。應該說,對這一次要人物的塑造為小說的布景增添了詭異的氣氛,符合小說整體的哥特格調(diào)。
小說表面上像是一起愛情悲劇,但是究其實質(zhì)則是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南北雙方背景迥異所形成的悲劇。愛米麗小姐與來自北方的小伙荷默·伯隆本質(zhì)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一個是因循守舊的南方?jīng)]落貴族小姐,一個是奔放不羈且崇尚自由的北方青年,由此注定了他們的愛情是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而扭曲的愛情觀主導了愛米麗,孤傲而偏執(zhí)的她認定自己即使無法留住男友的心,也要留住他的肉體。于是,她購買砒霜謀殺了自己的男友。荷默·伯隆的死并非簡單呈現(xiàn)為單一角色的自然消亡。結(jié)合文章的主題,他的死應當承載著更多的象征意義。小說中他的出場是這樣的,“工頭是個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精明強干,聲音洪亮,……沒有多少時候,全鎮(zhèn)的人他都認識了。隨便什么時候人們要是在廣場上的什么地方聽見呵呵大笑的聲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過了不久,逢到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就看到他和愛米麗小姐一齊駕著輕便馬車出游了。那輛黃輪車配上從馬房中挑出的栗色轅馬,十分相稱。”生活中一貫自恃清高而又冷漠自負的愛米麗小姐居然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伯隆。伯隆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個人魅力象征著北方的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愛米麗被他強烈吸引,以至于放下自己的貴族身份并準備屈尊嫁給這個北方佬,則象征著北方的現(xiàn)代文明充滿著勃勃生機,輕易地擊敗了南方的保守沒落的傳統(tǒng)。沒落貴族并不愿拋棄即將被工業(yè)大潮所吞噬的南方家園,他們死守南方舊有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變革轉(zhuǎn)型之際的南方社會必然經(jīng)歷種種震蕩,而伯隆之死則可解讀為南方頑固勢力掙扎抗爭的結(jié)果。endprint
愛米麗小姐作為頑固勢力的代表,直接實施了謀殺。可以肯定地說,托比對整個謀殺過程心知肚明,甚至他本人也有充當兇案同謀的嫌疑,因為小說第四章中交代:“一位鄰居親眼看見那個黑人在一天黃昏時分打開廚房門讓他進去了。”這樁血腥的謀殺被深藏在幽宅中長達數(shù)年沒有被發(fā)現(xiàn),可以說,沒有托比的全力配合,如此長時間篤守這樣一樁駭人聽聞的秘密是難以想象的。托比在小說中始終裝聾作啞,不與外人交流,也許就是一種刻意掩飾的方式。
作為奴隸,托比從屬于他的主人。他對于愛米麗的命令和吩咐一向都是無條件地服從。小說第一部分里,愛米麗對鎮(zhèn)上居民代表提出讓她繳稅的提議不厭其煩,招呼托比送客,“黑人應聲而來。……她就這樣把他們連人帶馬地打敗了”。愛米麗的父親死后,托比一直毫無怨言地服侍和陪伴她,“她居處周圍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那個黑人男子拎著一個籃子出出進進,當年他還是個青年。”女主人精神上呈現(xiàn)出一種氣質(zhì)上的病態(tài),怪癖而又孤傲,與鎮(zhèn)上的居民多年來老死不相往來。只有托比能默默容忍她的脾氣,盡心伺候她。“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眼看著那黑人的頭發(fā)變白了,背也駝了……”托比從青年到老態(tài)龍鐘的暮年,始終在為格里爾遜家族付出,他是那個時代南方殘存的蓄奴制背景下眾多黑人奴隸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盡管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政府推行了眾多旨在改善黑人地位和生存狀況的法案,然而美國南方的黑人依舊飽受奴役和歧視,小說里托比沉默的本質(zhì)就是他的話語權(quán)被剝奪。“他跟誰也不說話,恐怕對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于長久不用變得嘶啞了。”他的失語與由歷史傳統(tǒng)所造成的社會語境不無關(guān)系。南方社會存在著大量和托比境遇一樣的黑人群體,他們沒有自由人的身份。作為奴隸,他們的存在價值僅僅是為主人提供低廉的勞動力,因此他們不需要發(fā)出聲音,不需要有獨立的人格和自我意識。南方傳統(tǒng)已然使得他們認同了自己的生存地位。
愛米麗看護著她的宅子,與情人的尸體相伴打發(fā)了余生。可以想象,尸體會使她產(chǎn)生征服情人的臆想,甚至產(chǎn)生某種南方征服北方的幻覺。腐朽的老宅無疑象征著沒落的南方舊制度和生活方式;托比忠實地守護著愛米麗小姐,伺候著格里爾遜家族的唯一繼承者。在老宅這個封閉環(huán)境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貴族一一奴隸二元社會體制依然頑固維系著。托比窮其一生來恪守南方傳統(tǒng)。愛米麗小姐死了,正如小說開端所說“一個紀念碑倒下了”。托比也必然陷入了身份的困惑,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的悄然離去預示著蓄奴制的最終消亡,南方傳統(tǒng)已走到了盡頭。
小說《獻給愛米麗的玫瑰》自問世以來,便以其深刻的主題、雋永的意味和獨到的創(chuàng)作技法成為不朽佳作。作品本身固然有著引人人勝的故事情節(jié),而在情節(jié)敘述中反復穿插的對于環(huán)境、人物形象等哥特風格的渲染,才真正使得小說充滿戲劇性的張力。黑人托比看似無足輕重,然而在大師福克納筆下,他被設置為一個有著人類外表的道具。對他的描寫似乎漫不經(jīng)心,卻達到了營造小說哥特格調(diào)的目的,讓讀者在閱讀中始終體會到絲絲不安和緊張。另外,如何看待南方傳統(tǒng)是小說無可回避的主題。作家深刻認識到,時代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是無法阻擋的。在時代發(fā)生巨變的歷史背景下,愛米麗小姐和托比主仆二人卻依然因循守舊,在他們固守的老宅子中維系著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蓄奴制傳統(tǒng),守護著南方?jīng)]落的舊制度,他們也只能成為那個遠去時代的殉葬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