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明飛龍
作 者:明飛龍,文學博士,贛南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一
《國文月刊》由西南聯大師范學院主辦、豐子愷題寫刊名(75期后由沈君默題寫)、昆明開明書店發行,于1940年6月16日創刊至1949年8月停刊,共出版八十二期,主編先后由浦江清、余冠英等擔任,先后參加編輯的有朱自清、羅庸、魏建功、鄭嬰、羅常培、王力、彭仲鐸、蕭滌非、張清常、李廣田、聞一多、沈從文等。《國文月刊》的辦刊動機、宗旨和主要內容為:“國文一科,在中學及大學的課程表里,都占有重要的地位。教育部及各省教育廳屢屢表示注重這基本科目的意思,可是學生的成績不能如我們的理想。原因很多,但是全沒有一種專致力于推動本國語文教育刊物,確實是一個缺憾。我們愿抽出教書及研究的余暇來辦這刊物,以為提倡。本刊的宗旨是促進國文教學以及補充青年學子自修國文的材料。”①縱覽八十二期刊物②,我們可以發現,大學國文教育改革、大學中文系改革在這份學術刊物中占有重要地位。
大學的國文教育主要體現在大一國文教學中。丁易撰文說:“目前各大學一年級國文教學大部分是因仍舊貫……錯誤的觀念支配國文教學,把國文和倫理學混淆甚至等同……有人則認為大學國文應該多選些艱深奧衍的作品以表示大學為之大……目前很多大學的主持人或教員都認為教白話文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隨便應付或叫助教去敷衍。”③丁易說出了當時大學國文教學的整體情況。在官方機構和高等學府中,“語體文”始終不能登大雅之堂,新文學要在大學課堂立足,更是阻力重重。“國民政府教育部1942年頒發的一份‘飭公私立各大學第一年級一律用’的《大學國文選目》竟然全是文言文,沒有一篇語體文。”④就聯大而言,真正意義上的新文學教師也只有沈從文、楊振聲、李廣田三人。這些新文學教師執著地為新文學走入大學課堂努力著,改變著國文教材,也改變著同仁們對新文學的看法。1938年聯大中文系成立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由有新文學背景及資深教科書編撰經驗的楊振聲主持編選《大一國文讀本》。1942年,經過多次改編的《大一國文讀本》定稿,“最后的一本包含十五篇文言文,十一篇語體文,四十四首詩,一篇附錄”。曾經反對學生讀新文學作品的羅莘田(羅常培)也在《中國文學的新陳代謝》一文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認為新文學的潮流不可阻擋,對部頒大一國文教材進行批評。“很小心地挑選著十幾篇語體文,無非是想培養出一點新文學運動里秀出的嫩芽,讓它慢慢兒地欣欣向榮,不至于因為缺乏灌溉就焉萎下去。沒想到最近教育部召集的大一國文讀本編訂委員會只選了五十篇文言文,四首詩……把語體文刪得連影都沒有了……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正是新舊文學消長的樞機。”⑤楊振聲在為《西南聯合大學大一國文習作參考文選》(1944年編選)所寫的序言中說:“近代的國家,沒有不是語文一體的……放開眼光到世界文學的場面,以現代人的資格,用現代人的語文,寫現代人的生活!……從這些作品發展來看,便是修辭立誠的門徑,便是創造中國文學的新途,也便是中國文學走上世界文學的大路。”⑥同時,“他們把反映新文學運動業績的現代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小說、戲劇文學和文學理論)引進大學國文教材,這一做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不僅把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北京地區自‘五四’以后重視白話文的傳統帶到比較保守的西南,同時給教育當局的嚴重復古傾向以巨大的沖擊(教育部領導的大一國文讀本編訂委員會所選的篇目為五十篇文言文和四首詩,無語體文)”⑦。這種劃時代的意義不僅僅在教育史上,也體現在文學史上。這無疑是聯大新文學老師集體努力的結果。這種努力是艱難的,在當時的大學中文系氛圍中,要把新文學“寫作”作為一門課程,連朱自清都認為是不可能⑧,但最后還是實現了。
與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緊密相關的就是大學中文系的改革。首先提出“中文系改革”問題的是丁易,他說:目前大學國文系日趨支離破碎……國文系的目標乃“對中國舊文學的整理結算,對中國新文學的創造建設”,目前沒有一所大學能承擔這個任務。“現在大學國文系一大部分竟是沉陷在復古的泥坑里,和五十年前所謂大學堂的文科并沒有兩樣,甚至連乾嘉學者那種實事求是的嚴謹精神都談不上,只是一批‘五四’時代所抨擊的‘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結果最倒霉的自然是學生,恍恍惚惚地在國文系讀了四年,到頭來只落得做個半通不通的假古董。”“雖然有些大學國文系努力地實事求是地做些結算中國舊文學的工作,但更重要的一半——新文藝的創造建設卻忽視了。”丁易建議將國文系分為三組,一、文學組(以新文藝創造為目的);二、語言文字組(方言調查、古文字整理等);三、文學史組(相當于部定的“文學組”,以舊文學的整理結算為目的)。⑨丁文發表后,首先回應的是王了一,他同意丁易對大學國文系現狀的批評,但不同意丁文認為的大學國文系以“中國新文學的創造建設”為目標。他認為:“大學里只能造成學者,不能造成文學家”,“今天的中國文學系乃是歐化的文學,所以適宜于養成文學人才的應該是外國文學系而不是中國文學系”。“我仍舊反對在大學里傳授新文學,反對在大學里教人怎樣‘創作’。”[10]李廣田接著對王了一的觀點提出質疑,認為“在今天,大學中文系的學生雖然不見得都通外國文,而直到現在中文系與外文系也尚未合并,然而大學中文系的學生要造就作家還是可能的,因為現在那么些不認識ABCD的大作家可以為證”,因此“大學中文系教授新文學寫作,不是一個能不能的問題,而是一個該不該的問題”。“從來沒有聽說有人反對在大學里教授舊文學創作,卻時常聽到反對在大學教授新文學的意見。”李廣田認為,按照王了一的觀點來看,就是“舊文學創作是需要的,或比較重要的,新文學是不需要的,或比較不重要的”,“舊文學創作是前程遠大的,新文學創作是死路一條”。同時,李廣田贊同楊振聲在其《新文學在大學里》的主張:提倡新文學或教授新文學正是“勇于承認現代”的精神,而承認現代乃是為了將來,是為了文化的發展,站在整個文化的立場上來談文學,用歷史的觀點、世界的觀點。[11]在大學中文系是否應該開設新文學課程上,李廣田和丁易是一致的,而與王了一則有原則性的分歧。但事實上,王了一并不反對新文學,他在《大學中文系和新文藝的創造》一文中的“附記”里說:“我并不反對中國文學史一直講到現代文學……我不贊成大學里教人怎樣創作,那是包括新舊文學而言的。對于新文學家,我不贊成在大學里用灌輸的方法去‘造成’,卻還贊成用潛移默化的方法去‘養成’,至于舊式的文學家,連‘養成’我也反對。”王文的“附記”版發在《國文月刊》上,從文章的語氣來看,是對自己原先觀點一定程度的修正。
從這些論爭的文字來看,可以發現他們探討的其實不是同一個問題,丁李是強調新文學在大學的“合法性”問題,而王了一則是強調大學中文系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科學化”問題,對以指導學生創作為主要目的的新文學課程的合理性表示懷疑。此外,也有其他人加入論爭,比如,傅庚生針對丁、李、王的文章,提出了“研究與創作并重”的觀點。[12]胡山源認為,任何大學,國文系必須成立,并且必須按照教育部所公布的科目充實其內容;國文系的目的是整理并欣賞舊文學而創造新的文學,絕不是復古。[13]這些論述從不同的方面對丁、李等人的文章進行回應,但側重點都放在新文學的地位及如何發展新文學上。
二
在討論的過程中,王了一提出一個頗有意思的問題,他認為“適宜于養成文學人才的應該是外國文學系而不是中國文學系”。他為什么會這樣認為?也許這與外文系的課程設置有關,在外文系的課程中,西方文學占了極大的比重。[14]而聯大最著名的三位年輕詩人——穆旦、杜運燮、鄭敏也都是外文系的學生。也許正是因為看到外文系對學生“創造新文學”的優勢,以《死水》聞名的詩人聞一多在相關討論中也就超越了確立“新文學”在大學課堂中的地位問題,而是關注如何使“新文學”更能煥發生命力的問題,即主張“中外文合系”[15]。
朱自清也在同一期《國文月刊》發表題為“關于大學中國文學系的兩個意見”一文,認為新文學是對舊文學的革命,是現代化的一環,要傳授它,但將它加進舊文學的課程集團是不夠的,得將它和西洋文學比較著看,經過這種比較,才能建立現代化的標準。他贊同聞一多中外文合系的主張。對中文系的“現代化”問題,不只朱自清一個人提出。《國文月刊》第65期刊發了上海公私立大學教授對于中國文學系改革的意見,其中陳望道的《兩個原則》提出了“現代化”與“科學化”,其中“現代化”是指“增加中國現代文學的科目,加強中外文學的溝通,重新檢討一切科目的內容和分量,看是否適于養成現代的人才”;“科學化”則指“對舊式的那種藝術的、天才的、終生的進行改革,在研究與基本訓練上都力求科學的”。徐中玉的《讀聞朱二先生文后》也提出“在目前科系基礎上增加中外文學比較研究的材料,合并的目的原在于使中國近代化,使文學的研究適應新時代新要求”。就整體來看,“大學中外文系合并”的問題逐漸形成相對一致的看法,即認為應該合并,這是大學中文系“現代化”的一條必由之路。朱自清認為“現代化”除了有“工業化”之意,還有一種“現在化”,也就是站在“五四”的人性立場上對現在的責任,“在五四以前,是老人才有權威,現在卻要青年才行……現代的發現則是要把握住現在”[16]。也就是說,在朱自清看來,大學中文系的改革所呈現的“現代化”不僅僅是“新文學”發展問題,也是“人”的發展問題。無疑,這是問題的關鍵,因為它觸及了作為人文學科的中外文系的根本性內涵,那就是對“人”自身的關注,這也是“創造新文學”的出發點與落腳點。這是那些新文學教師的卓越見識,他們已經不僅僅是關注文學課堂,也對文學課堂里的“人”投以深切的目光,這是那代學人對啟蒙立場的執著堅守,也是他們對由新文學哺育的“新中國”[17]的熱切渴盼。
三
自“五四”新文學以來,對現代文學(新文學)與現代大學之間關系的相對系統的討論及部分實踐是在戰時西南聯大起程的,這是對新文學傳統的一種堅守與制度性拓展。這些討論,與新文學發生時期那種“新”與“舊”的討論相比,相關論者不再持一種激烈的新舊對立的立場,也不再是單純的口號與姿態呈現,他們更多的是以一種歷史與未來的眼光來看待“新”與“舊”、“傳統”與“現代”。而在新文學學人之間,他們更多的則是從方法、手段、教材、觀念、制度等切實的、可操作的層面討論新文學進一步成長的可能。他們在堅守“五四”以來的白話新文學傳統的同時,還以一種“世界”眼光思考著新文學,拓展新文學的內涵。可以說,《國文月刊》中有關中文系改革與新文學之間關系的討論,是西南聯大新文學空間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它與西南聯大文學課堂、《文聚》雜志等共同建構著西南聯大的新文學世界。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學空間中,沈從文、馮至等早已成名的新文學作家不斷進行文學實驗,穆旦、汪曾祺、杜運燮、鄭敏等學生輩的新文學作家開始邁開自己有力的文學步伐,而鹿橋(吳訥孫)、宗璞則在隨后的歲月里用詩性的筆墨來構建一個青春、愛情、理想的傳奇。在這樣的故事講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沈衛威先生所說的民國“文脈”。
①“發刊辭”,《國文月刊》1940年第1卷第1期。
②因為《國文月刊》的辦刊宗旨并沒有在抗戰結束后隨著聯大的回遷而改變,所討論的問題都具有連續性,因此本文討論的范圍也就不僅僅限于西南聯大時期的《國文月刊》。
③丁易:《談大學一年級的國文》,《國文月刊》1946年第41期。
④陳覺玄:《部頒〈大學國文選目〉平議》,《國文月刊》1943年第24期。
⑤羅莘田:《中國文學的新陳代謝——民國三十一年七月一日在昆明廣播電臺演講》,《國文月刊》1942年第19期。1945年第33期的《國文月刊》上刊出《西南聯合大學大一國文習作參考用書目錄》: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節選),魯迅《狂人日記》《示眾》,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節錄)、《死城》(節錄),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朱光潛《文藝與道德》《無言之美》,梁宗岱《歌德與李白》《詩、詩人、批評家》,謝冰心《往事》(節錄),林徽因《窗子以外》,丁西林《壓迫》。
⑥楊振聲:《〈新文學在大學里——大一國文參考文選〉序》,《國文月刊》1944年第28、29、30期合刊。
⑦[14]西南聯合大學北京校友會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一九三七至一九四六年的北大、清華、南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0頁,第107—111頁。
⑧朱自清日記(1938年11月21日):“今甫對中文系很感興趣,他想把創作訓練作為中文系的培養目標之一。但這個計劃不會成功的,他對此提出不少想法,我不同他爭辯。他想召開一個會議來討論一年級的作文課,我只好同意。”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9卷(日記·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60頁。
⑨丁易:《論大學國文系》,《國文月刊》1945年第39期。
[10]王了一:《大學中文系和新文藝的創造》,《國文月刊》1946年第43、44期合刊。王文首先發表在1946年3月3日的《中央日報》(昆明版)上。
[11]李廣田:《文學與文化——論新文學和大學中文系》,《國文月刊》1946年第43、44期合刊。
[12]傅庚生:《中文系教學意見商兌》,《國文月刊》1946年第49期。
[13]胡山源:《論大學國文系及其科目》,《國文月刊》1946年第49期。
[15]聞一多遺稿《調整大學中國文學與外國語文學二系機構芻議》,《國文月刊》1946年第49期。
[16]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2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頁。
[17]楊振聲在《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文學雜志》1948年第3卷第5期)中說:“我們若沒有新文學,不可能有新文化與新人生觀,沒有新文化與新人生觀,也就不可能有個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