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不知道的鄉愁——范小青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王村》淺析

山西 吳言

作 者：吳言，自由撰稿人。

總是如此，鄉里人覺得縣城好，縣城人覺得省會好，省會人覺得北京好，北京人覺得紐約好……

別無選擇地，我們被一輛叫作現代化的列車載著，一路向西。

總是生活在別處，心中也總是向往著另外的別處。

這一路，是在主動丟棄，也是在被動失去。最終，我們離別了故土，失去了根，迷失了自己。或早或晚，在某一刻，一種悵惘會如期來臨。而我們并不知道，那種情感叫作鄉愁。

在回味范小青最新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王村》時，在留下的余韻中，我辨別出了那種我們并不熟悉的鄉愁。雖然，作者是以稍微荒誕的、變形的、隱喻的、黑色幽默的方式塑形這部長篇的。

“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開篇，小說以這樣一種奇詭的方式拉開了序幕。弟弟當然不可能是一只老鼠，他只是患有精神分裂癥，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老鼠，經常發鼠聲，做鼠狀，令全家人蒙受恥辱。哥哥王全的對象因為弟弟幾乎成為前對象。全家人忍無可忍，一致決定將弟弟丟棄。

讀這部長篇，會有嚴絲合縫、環環相扣的感覺。所有細節的勾勒都不是無意的。此前，作者已交代了弟弟平日所操的三類語言。其一是對所有關于老鼠的成語、俗語、歇后語弟弟都了如指掌，并且運用得當，讓人搞不清弟弟到底是天人還是病人；其二是弟弟不會跟人互動交流，常常只是模仿，且只是模仿哥哥的話，無論長短；其三是弟弟情緒好的時候會回答問題，但一般只有兩個字，就是哥哥的名字“王全”。注意了，這第三點很重要，是情節賴以發展的關鍵點。

小說的第四章寫的是丟棄弟弟。無論是小說開頭領著弟弟去醫院看病，還是現在這個丟棄弟弟的過程，哥哥王全總是遭遇這樣的情形：他反復向人說明是弟弟有病，最后總是被人們認為他自己有病。這個問題貫穿了小說的始末。

丟棄的結果，是弟弟似乎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走掉了。哥哥王全一個人回到家鄉，因為丟棄弟弟的狼心狗肺，不僅沒能挽回對象，還接受著鄉鄰的質疑，承受著良心的責問，自己變得精神恍惚，思弟成疾，不由自主地學開了老鼠。家人見狀，不得不讓王全去找回弟弟。

去哪兒找弟弟呢？只能求助于鄉民政局。偏巧沒過多久，鄉民政局接到一個電話，是救助站打來的，問的是他們那里有個叫“王全”的，是不是你們鄉的？按照弟弟凡事回答“王全”的慣例，這個王全一定就是弟弟了。哥哥王全大喜過望，于是踏上了尋弟之旅。

尋找弟弟的過程中，為弟弟命名始終是個問題。當被問到弟弟叫什么時，哥哥王全想著弟弟一定會回答“王全”。可是王全不就是你么？王全是你還是你弟弟？到底誰是你弟弟？你到底有沒有弟弟？繞來繞去，哥哥王全被當成了精神病人。第一次去救助站，結果被遣返；第二次冒名“王王”再次進入江城救助站，依然無果。一路荒誕下去，最后連鄉人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弟弟。王全必須找到弟弟，才能證明他是他自己！

這寫的是一個“我是誰”的問題，是現代人的身份焦慮問題，這樣的荒誕范小青在很多中短篇小說中已經開始寫到了，都寫得很精妙。比如《生于清晨或黃昏》《我的朋友胡三橋》《尋找衛華姐》等。

這樣一個荒誕的命題，范小青沒有凌空虛構，而是用很寫實的手法一點點構建經營。這樣的效果是，不僅增加了真實感，而且恍惚感、荒誕感也同時加重了。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效果？只能歸結于作家的藝術創造。

尋找弟弟這一條線，如果只寫身份焦慮，那這部小說就會流于單薄了。

另一條線已經隱隱地鋪開了，那就是家鄉的變遷乃至消失。范小青后期的帶有荒誕色彩的小說《赤腳醫生萬泉和》《香火》以及這部《我的名字叫王村》，人物和地域的命名都很有特色，她不追求湮沒于世間的真實感和煙火氣，而是提煉，用命名將人物和地域概括化、類型化了。這部長篇小說里，人物的命名很簡約，有王全、王圖、王王、王大包、王長官，地名則是王縣、王鄉、王村，這樣的命名獨具匠心，提煉出了事物的普遍性。在我的家鄉，有一個小王村。先期成就了范小青的蘇州特色，已經被一種無疆界的、更廣闊的地域所代替了。

隨著王全一次次離開家鄉外出尋找弟弟，王村也在發生著變化。村長賄選，農產品加工，工業化，這都是當今農村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些沒能給王村帶來長遠的發展，最終焦點聚集在了土地的爭奪上。村民不明所以，開始時還主動尋求開發，爭相賣地。為了多得賣地款，一出出荒誕劇上演了。臨時加蓋房屋，栽種果樹，這些已見怪不怪。離婚結婚也被當作了爭利手段。有的是假離婚，包括老夫老妻的爹和娘，少夫少妻的哥和嫂；有的是假結婚，即將離世的鰥夫要結婚，甚至一直外出不在的王全也“被”結婚了。得了錢后，娘跟人跑了，爹上吊了，哥嫂真的散了。真真假假，好不荒誕！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村里人失去了祖祖輩輩棲息的土地。最后，弟弟找回來了，回到家鄉，王村卻不見了。全村只剩下了弟弟名下的兩畝地，因為全村只有弟弟一個人沒有簽字賣地。哥哥王全跟前村長爭執弟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簽不簽字都是無效。這時，奇跡發生了，弟弟開口說話了：

“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

全篇就此結束。兩條線交匯了，弟弟和王村合二為一了。所以，我的名字叫王村。

雖然讀的過程中有些澀滯，也因為這種黑色幽默的寫法，對一個有些嗜甜的人，不是太能滿足審美的需求；但是掩卷之時，我心里的感覺是：這是一部好小說。

它符合我對好的長篇小說的理解，就是締造了一個完整的、閉合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對現實生活的鏡像和描摹，那是紀實文學的事；也不是從現實生活里采擷的浪花和片斷，那是散文或中短篇小說的事。但它從現實這片土壤生發出來，自成一體，有著自己的秩序和法則。

整篇小說不給人以枝蔓的感覺，當然也沒有主題先行，或者刻意突出理念。許多敘述和細節，也許讀的時候不明其意，但讀完后就會感覺出它們的指向。小說中尋找弟弟這條線有著懸疑和偵探小說的味道，一個謎題接著一個謎題，有著嚴密的內在邏輯。好的長篇小說就應該如此，散發著感性的氣質，特別的耐心、細致，不急不緩，從容不迫。

整部小說荒誕氣氛的構造和營造，除了情節外，就是靠語言來實現的。這部小說的語言是比較貼近于當下的，時鮮的詞匯時不時出現。小說用的是第一人稱，全篇是哥哥王全的口吻（王全本身是個高中畢業生，在村里被當成了高級知識分子），所以整篇小說語氣詼諧幽默，辛辣刻薄，十分流暢。這種語言甚至很貼近于時下的網絡語言。用這樣的語言是有些風險的，因為同現實離得太近，很難營造出一個獨立的藝術世界。也因為比較流行，很容易成為易耗品。但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卻因立意方面的荒誕和變形，已經同現實拉開了距離，所以用這樣的語言反而顯得恰當。

因為讀小說很大的動因是想要學習怎樣寫小說，所以我不大會以評論家的角度看待小說，大部分是從讀者的角度，只是盡可能深入。閱讀最終要落腳到語言上。讀的過程中我常問自己的是：我還愿不愿意再次重讀？

對于《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語言，它可能不是最耐讀的那種，但還是經得起反復品味的。比之語言，它嚴密的架構更值得寫作者好好借鑒。這種“荒誕的寫實”或者“寫實的荒誕”，是范小青獨有的。

這部小說是范小青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個數字在暢銷書作家那里也是很高產的了。不同的是，你能感受到它的純文學品格。我想說的是，經過如此漫長的寫作歷程，范小青既擁有了深厚的寫實功力，又具備了很高的藝術抽象能力。范小青不是那種很搶眼的、風格突出鮮明的作家，但時間是一切的答案。“路遙知馬力”，時間會把一直堅持和孜孜以求的范小青放在屬于她的位置上。

在我回想、回味《我的名字叫王村》這部長篇小說時，透過荒誕的表象，我體會到了那種失去故土的悵惘，體會到了鄉愁的感覺。這樣的解讀有些文藝腔，而范小青身上是最少文藝氣息的女作家。太多的文藝氣息最終總會成為一個作家，特別是女作家的障礙。范小青沒有受限于此，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小說家。她的這部小說，也留下很寬闊的闡釋空間，以及多元解讀的可能。

荒誕與抒情，只是不同的路徑而已，它們最終的指向，都是現代人，特別是當代中國人惶惶不得其終的影像。不得不說，很多時候，荒誕揭示得更為淋漓和深刻。這也許可以回答現代、后現代何以同荒誕結合得如此緊密，而范小青又為什么會選擇了荒誕。

我也在反思自己的閱讀經驗，發現那些閱讀時非常順暢的小說，讀完后一般并不覺得它非常好，留下的后味不夠，余韻不足；反倒是那些閱讀時略微艱難的小說，讓我們有更多的收獲。就像攀登一段山路，總會在崎嶇處看到不一樣的風景。為什么會覺得艱難，那是因為陌生，作家提供的經驗是我們不熟悉的。我也理解了為什么“陌生感”會是衡量一部文學作品質量的一個標尺。

在我這幾年的閱讀經驗里，《我的名字叫王村》稱得上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長篇小說。可以說，這樣的小說為數不多。

2014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