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溜與啰唆——張中行的難題

北京 啟之

作 者：啟之，本名吳迪，學(xué)者，現(xiàn)供職于中國電影藝術(shù)研究中心。

讀名家散文，有幾句話看著別扭——

一、要說想對讀者再說點什么，其實也沒有什么高論。

二、先想到原則，是忙事不好說，最好談閑事。

三、西瓜，種類不少，印象深的有兩種，一種深青色皮，紅瓤，一種名三白，意為白皮白瓤白子，形細(xì)長如枕。

四、只要把瓜子給留下就行。

我把這四句話發(fā)給十位朋友，請他們挑毛病。回信的意見幾乎一致：

第一句，一句話里有兩個“說”，啰唆。

第二句，刪掉“是”，改為：先想到原則，忙事不好說，最好談閑事。

第三句，刪掉“意為”和“形”。改為：“西瓜，種類不少，印象深的有兩種，一種深青色皮，紅瓤；一種名三白，白皮白瓤白子，細(xì)長如枕。”有一位朋友還從汪曾祺的散文《夏天》中找出這樣的句子：“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xiāng)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作為刪節(jié)的根據(jù)。①

第四句，刪掉“給”。改為：“只要把瓜子留下就行。”

這四句話，都是從張中行的文章中挑出來的。前兩句出自《詩詞讀寫叢話》中的《再說幾句》和《上場的幾句話》。后兩句出自《負(fù)暄三話》中的《吃瓜》。

我敬佩張中行的學(xué)問和人品，他的理性主義和懷疑精神，他的淵博、識見、忍耐與堅韌。但是，我不愛看他的散文。盡管評論界稱其為“散文大家”“文壇老旋風(fēng)”，“未名湖三雅士”（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燕園四老”（三雅士再加上歷史學(xué)家鄧廣銘），季羨林說他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美感是個很自我、很頑固的家伙，它我行我素，“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張中行的名氣再大，也改變不了我的不喜歡。理由上面已經(jīng)透露了——我嫌他絮叨啰唆。

有評論家說，張中行之成功，除了學(xué)養(yǎng)外，端賴其“極具個性”的文風(fēng)：“一是‘句子短’，每句話很少超過十幾個字。‘他行文節(jié)奏短促，思想跳躍迅速；氣韻生動，天趣盎然；文從字順，但絕不呆板，有時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能聽到節(jié)奏的聲音。’（季羨林語）二是‘語言白’，他推崇的是葉圣陶先生的風(fēng)格，‘寫成文章，在這間房里念，要讓那間房里的人聽著，是說話，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三是文中幾乎見不到成語、詩詞、名言、空話、套話一類東西。”四是行文，“先生講求的是‘惜字如金’。他贊成葉圣陶的觀點，‘你寫文章，給人家看，人家給你刪去一兩個字，意思沒變，就說明你不行’”②。

這四條至少有兩條不靠譜。

張中行文中沒有空話、套話不假，但是說他不用成語、詩詞和名言則大謬。這位評論家大概是想把張中行跟“桐城派”掛上鉤，桐城派標(biāo)舉“雅潔”。其首義就是文章用語的“五忌”：“忌小說、忌語錄、忌詩話、忌時文、忌尺牘。”③這里的小說，指的是俗言俚語；語錄，指的是程朱（程顥、程頤、朱熹）的言論；詩話，指的是詩詞中的雋語名句；時文，指的是八股文中的藻麗俳語；尺牘，指的是空話套話。這五忌，張中行能做到四個，他的散文中，沒有紅色時代留下來的政治語、戰(zhàn)爭語，沒有時文中的空話套話，也很少坊間的流行語，但他不能不引用詩詞成語和古人的名言——這是他表情達(dá)意的長項。

第二，說張中行“惜字如金”值得商榷。如果上面的例子不足以說明問題，再看看下面這段話：

有事走上街頭，各種瓜，幾乎由這一頭擺到那一頭。瓜多種，單說慣于生吃或可以生吃的，不知為什么，近些年來，我很少吃。主要原因是不怎么想吃，不是吃的機(jī)會少。可是看的興趣卻像是沒有減少，覺得如西瓜，那些個兒特別大的，黃瓜，筆直的一排，頂端帶著黃花的，都好看。覺

得好看而不想吃，我有時禁不住想到京劇《打漁殺家》中的語句，是：“老了，不中用了。”口和腸胃不中用，心卻不甘于不中用，那就想想昔日的，當(dāng)年勇，如果有一些，總比徹底無好一些吧？④

這段話，我也發(fā)給了那十位朋友，有七人認(rèn)為“可有可無的”文字至少有五處：

（1）“有事走上街頭”——“有事”二字可以省掉。因為你說的是街上瓜攤上的各種瓜，它們不管你有事上街，還是沒事上街，都在那兒擺著。

（2）“不知為什么，近些年來，我很少吃……口和腸胃不中用，心卻不甘于不中用。”——前面說“不知為什么”自己很少吃瓜，后面又說，很少吃是因為“口和腸胃不中用”。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說“不知為什么”？這是明知故問。

（3）“《打漁殺家》中的語句，是：‘老了，不中用了。’”——“是”多余。

（4）“口和腸胃不中用，心卻不甘于不中用。”——改成“口和腸胃不中用，心卻不甘”，省了四個字，意思照舊。

（5）“那就想想昔日的，當(dāng)年勇。”——“昔日”就是“當(dāng)年”，同義反復(fù)。改成：“那就想想當(dāng)年勇。”

此段一百八十二字，刪掉上述十五字，改變了原來的意思和語氣了嗎？

這十位朋友，年齡在二十六歲至六十七歲之間，職業(yè)是教師、編輯、工人、大學(xué)生、動畫設(shè)計師、圖書館館員，其中只有兩名是中文系畢業(yè)。可是英雄所見略同，幾乎刪掉了原作的十分之一。張中行衡量文章的標(biāo)準(zhǔn)是：“你寫文章，給人家看，人家給你刪去一兩個字，意思沒變，就說明你不行。”

張中行，行不行？為什么普通讀者看出來的問題，文章高手看不出來？

據(jù)我看，不是他不行，是他不想。張中行早就說過：“作文，遣詞造句，當(dāng)然要盡力求順溜，避免別扭。念著、聽著順溜，不別扭，是表達(dá)方面的一個境界。”這種境界的標(biāo)準(zhǔn)是“讀時輕快流利，不磕磕絆絆”。因此，他推重的，是像說話一樣的文風(fēng)。這種文章要念著順口，聽著悅耳。“順口的口，悅耳的耳，顯然是就話說的，因而可以說，‘順’和‘悅’是話的天下，你想要‘順’和‘悅’，就不能不向話靠攏。”⑤

“向話靠攏”是很微妙很復(fù)雜的事，如果掌握不好，不但會出現(xiàn)上面說的那些繁瑣的文字，而且還會給累贅啰唆找到理論靠山，氣壯如牛地招搖過市。比如，下面的句子——

這中間還出現(xiàn)一次小誤會，是.有一次……

（《負(fù)暄瑣話》）

記得在西方的什么書上看到過，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沒有任何人在他的仆人眼里是偉大的。（《負(fù)暄續(xù)話》）

推想喜歡聽聽閑話的諸君未必有耐心聽，但是語云，人各有所好。（《負(fù)暄續(xù)話》）

但是語云，兔子急了還能咬人，況人乎？

（《流年碎影》）

上例中，標(biāo)著重號的“是”和“語云”都屬多余。在張中行的文章中，這種用法多多，它們已經(jīng)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習(xí)慣，張老自以為是，人們習(xí)焉不察。

說話與文章畢竟是兩回事，說話不免重復(fù)啰唆，而文章則有一個簡練準(zhǔn)確的要求。這意味著，“向話靠攏”是有限度的。超過了這個度，就違背了文章的要求。張中行早就看到了言與文之間的差距，并有專門的分析：“文像話，還必須以‘話能像文’為條件，就是說，事實上有一種境界高的話，內(nèi)容充實、明晰，語句簡練、確切、有條理，流利而不輕浮，典重而不生硬，等等，可以充當(dāng)‘文’的樣本。如果‘話’不可能或極少達(dá)到此境界，則‘文’之所以成為文，就應(yīng)該以‘不像話’為條件了。”（《作文雜談》）張中行知道，這種話是不存在的。因此，文與話的關(guān)系，“是若即若離”，與話“接近而又自成一套”。（《作文雜談》）

自成一套，他就要堅守文的底線，而不會把“走上街頭”說成“上街”，也不把“一種名三白，意為白皮白瓤白子，形細(xì)長如枕”說成：“有一種瓜的名字叫三白，意思是白皮白瓤白子，它長得又細(xì)又長，像個枕頭。”按照葉圣陶“隔壁念文，以為說話，是為上”的標(biāo)準(zhǔn)，張中行堅守的底線，恰恰成了葉圣陶的軟肋。這說明葉圣陶的標(biāo)準(zhǔn)超過了限度，過于強(qiáng)調(diào)“文像話”。說明把葉圣陶標(biāo)準(zhǔn)舉在頭上的張中行，說一套，做一套，并沒有遵照老師的指示辦事。

張中行的“陽奉陰違”是無意的，因為他在宣傳葉圣陶的衡文標(biāo)準(zhǔn)時，并沒有看出這種說法存在的問題。他只是跟著感覺走，在話（口語）與文（書面語）之間努力尋找平衡。

然而，這絕非容易之事，你需要敏銳的語感、嫻熟的技巧和“棄子入局”的決斷。你既要小心翼翼，睜大眼睛，防止“話”偷越國境，闖入“文”的領(lǐng)地；又要盡可能地滿足“口耳之欲”，保住文章語氣的頓挫，避免文字韻味的流失。我的朋友們給張中行挑的毛病，都是因為他沒有掌握好度，縱容了話。而我不喜讀他的散文，這是原因之一。

但是，我能夠理解張中行追求韻味的苦心，有的朋友主張把“各種瓜，幾乎由這一頭擺到那一頭”中的“一”刪掉，我不敢茍同。“由這頭擺到那頭”，固然沒有改變原文的意思，但減損了原話的節(jié)奏和味道。張中行深諳其中的道理，他講過一個類似的例子：

大名鼎鼎的歐陽修，傳說他應(yīng)北宋名相韓琦之請，為韓作了《晝錦堂記》，開篇云：“仕宦致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內(nèi)容雍容，文字典重。韓琦讀完全篇，大加贊賞。可是過了幾天，歐派人送來另一篇，說前一篇不妥。韓拿前后兩篇對比，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后一篇開頭換成“仕宦而致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加了兩個“而”字。前后意義無別，只是后一篇，讀起來顯得更頓挫，更凝重。（《作文雜談》，第181頁）

文言與白話雖然大不同，但是在順口悅耳上，有一致處。寫白話的張中行與寫文言的歐陽修的心思是相通的，他們都把“口耳之欲”放在第一位。只不過“六一居士”不會有“未名湖雅士”的難處。

①見汪曾祺：《人間草木》，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②俞曉群：《張中行：在暮色的流光中歸隱》，《中國新聞出版報》2009年5月10日。

③郭紹虞：《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9頁。

④張中行：《負(fù)暄三話·吃瓜》，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10頁。

⑤張中行：《作文雜談》，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60—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