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魔

小和尚傾聽山外的槍聲，老和尚輕聲勸道：“身在世外，莫管他事。”說完，一聲聲敲起木魚來。小和尚傾聽山下哭喊聲，老和尚搖頭長嘆：“何日惡魔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然后，數著念珠，嘰嘰噥噥，祈求佛祖大慈大悲解脫人間痛苦。

老和尚時時教導小和尚，僧人要敬畏生命。

走路時，老和尚說，走路小心，莫踩螻蟻。

夏天里，老和尚說，伸手莫打蚊蟲，那也是一條命。

小和尚低著頭，雙手合什道：“知道，師父！”

可是，最終，小和尚還是犯戒了。

那天，小和尚隨著師父下山，平日里的小鎮，此時荒涼衰敗，一片冷清。兩人走了大半天，也沒化著齋飯。小和尚餓了，肚子咕咕地叫著，看見田里有蘿卜，綠綠的葉子，白格生生的蘿卜半露于地面，格外誘人。小和尚咕唧一聲，吞了一口口水，瞅師父沒注意，悄悄拔了兩個，一洗，咯嚓咯嚓吃了一個，然后趕上師父，遞上另一個。

老和尚接過，阿彌陀佛一聲：“哪兒來的？”

小和尚指指地里，自己拔的。

老和尚問：“給錢了嗎？”

小和尚搖頭，輕聲道：“不見施主呢。”

老和尚搖著頭，告訴小和尚，這事萬萬做不得，平日化齋，是向施主們化用，可不興偷啊。拿了別人的東西，別人不知道，是要留錢的。小和尚紅了臉，撓著頭皮不說話。師父拍拍小和尚的肩，徑直轉身，去了田里，放下一點兒錢鈔，說聲罪過啊罪過，轉身走了。

兩人走到半道上，聽見后面響起嘶吼聲，回過頭，遠遠看見一隊頭盔閃閃的人追了上來。

老和尚臉色一變。

他見過這些人，是東洋人，個個殺人不眨眼。他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追他，但他知道追上一定沒好事。跑吧，他們有槍。他突然伸手，將小和尚一掌推入路旁青草蒼蒼的溝里，告誡他，師父不叫，萬莫出來。

不一會兒，東洋人趕上，明晃晃的刺刀逼住老和尚。當頭一個仁丹胡，手一伸，手里拿的是老和尚剛剛放在地里的錢，道：“你的？”老和尚一愣，雙手合什，念了聲阿彌陀佛，是老僧的。

仁丹胡瞪著眼惡狠狠道：“你的，八路的干活？”

老和尚搖搖頭，不明所以。

仁丹胡哼哼一笑，嘰哩呱啦幾句。旁邊一個翻譯道：“太君說了，扯人蘿卜，拿人東西，放下錢鈔，只有八路才做得出。你，一定是八路，這是你們的紀律。”

老和尚搖頭，回答道：“這，也是佛祖的要求。”

翻譯對仁丹胡說了幾句，仁丹胡八嘎一聲：“你的，贊美八路的，死了死了的。”說完，手中軍刀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老和尚哼也未來得及哼一聲，倒了下去。

小和尚躲在草叢里，睜大眼，淚水涌了出來。

他緊緊咬著牙，記住師父的話，堅決不出來。

日軍走了，他跑出來，抱住師父的尸體。師父仍雙手合什，雖然死了，眼睛仍睜著，里面滿是不解和疑惑。

埋葬了師父，小和尚雙手合什，流著淚鞠了一躬，轉身走了。他未回寺廟，他去找一群人——八路軍。他過去很少下山，不管紅塵之事，他只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好人，從小收養他，教育他，呵護他，這就是師父。師父為了還別人的蘿卜錢送了命，據日軍說，這點很有些像八路軍。

那么，八路軍一定是好人。

他要去找這些好人。

兩年后，八路里有一個和尚連長，神槍如電，日軍見了聞風喪膽。這人，就是小和尚。

有時，戰斗間隙，小和尚會遙望西天，仿佛又一次見到師父，正雙手合什一臉微笑。他又想起師父當年的長嘆：“惡魔何日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暗暗道，師父，惡魔是不會放下屠刀的，要讓他們放下屠刀，唯一的辦法，就是消滅他們。

他想，佛祖和師父聽了他的話，也一定會同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