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世家大族三千年與階層流動
科舉誕生之前,世家大族是最為重要的政治力量。東晉時,瑯琊王氏權傾天下,“王與馬共天下”,真實地反映了王氏一族在一朝政治中的重要地位。
比王氏一族歷史根脈更加源遠流長的是隴西李氏。秦國大將李信是這個家族的佼佼者,之后這個家族在1000多年的時間里人才輩出,從未退出過歷史的中心舞臺。家族成員身上蘊藏著漢民族的勇氣基因,李廣、李敢、李陵祖孫三代名將,皆縱橫塞北。李廣一生冒險無數,匈奴聞之色變;李陵率步兵5000,敢挑戰單于8萬騎兵。隴西李氏在李淵和李世民時代終于達到輝煌頂點,建立了彪炳史冊的大唐王朝。但同時盛極而衰,開始走向覆亡。
但如果把世家理解為豪強,那就把他們看簡單了。這些家族以政治為業,其教育傳統、經濟條件和禮法門風使得讀書子弟成為治國人才,練武者躋身帝國主將。以各個世家大族為核心,還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官僚派系。而在地方,宗族祠堂擔負了比中世紀歐洲教堂更多的功能。包括慈善、信仰、司法、教育,甚至還有經濟管理,深具社會自治的價值。世家的影響不但行于廟堂之上,也及于江湖之遠。
此種情形與中世紀英國的貴族制多有類似。而且,和貴族為榮譽而戰的傳統一樣,士族階層也不惜為其名教理念而殉身。明末的山東新城王氏在明朝滅亡時,家族精英幾乎全部殉難。這頗類似于波旁王朝被法國大革命傾覆后,巴黎貴族紛紛輸誠,真正堅持戰斗到最后一刻的都是來自布列塔尼這些經濟不發達,但卻保留了更多傳統的貴族世家。
在專制制度下,因為最高權力的唯一性,皇權與世家之間形成了死結。所謂死結就是不死不休的權力斗爭。在皇權與世家大族的千年斗爭中,除少數時期達到了兩者的平衡外,總體上的趨勢是:世家的力量不斷趨向衰微,而皇權則逐步加強,直到全面專制的降臨。
這當然是歷代皇室努力的結果,其中最重要的統治手段就是科舉制度的誕生。科舉讓更多的寒門貴子脫穎而出,為王所用,成為中國階層流動的一大重要通道。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科舉與“狀元治國”
民間傳說和古代戲曲中,窮小子寒窯苦讀十載,一朝金榜題名聞達天下,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其中最值得書寫的是趙宋狀元呂蒙正的戲劇人生。
呂蒙正雖然祖上也是世家大族,但至他一代,早已窮困潦倒。他曾蝸居在洛陽龍門的一座破窯里,“思衣而不能遮其體,思食而不能充其饑”。宋太祖開寶末年,他帶著母親到京師開封應試,那時宋太宗趙光義還是晉王,擔任開封府尹,聽聞呂蒙正名聲,親自召見,看了他的文章,大為贊賞,認為他是宰相之才。
第二年,呂蒙正果然考中狀元,一舉改變自己的命運。高中狀元之后,呂蒙正一路升遷做了宰相,在伊水邊建了座亭子,起名叫“噎瓜亭”,以示不忘貧賤。
呂蒙正的階層變遷從一個側面展示了趙宋一朝開明的政治氛圍,有唐以來的科舉取士,自此之后,真正打通了寒門與社會上層的關系。
自此以降,諸王、公主、近臣等“勢家子弟”大都遠離了科場,“孤寒”出仕的道路自此得以拓清。
趙宋名相王曾“少孤,從學于里人張震,善為文辭”;千古名臣范仲淹“二歲而孤,母更適(再嫁)長山朱氏”;一代文宗歐陽修“家貧,以荻畫地學書”。
呂蒙正之后,“孤寒士子”相繼崛起于趙宋之世,中華文明也“造極于趙宋之世”。
在那個時代,科舉制度讓中華文明處于領先地位。傳教士馬菲則早在1588年就稱贊說,中國科舉制下沒有世襲貴族,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奠基者,任何稱號、官職都不會合法地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英國人麥高溫在《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中說:“在中國,財富與榮譽的獲得并不限于一個特定的階級,任何身份、地位的人都可以成為一名書生。”
在貴族社會中生活了上千年之久的西方人對科舉的崇拜,很難不讓人想起我們這個時代國人對于“美國夢”的推崇。
孫中山也曾在《五權憲法》中說“中國古代的考試制度,是世界各國最古最好的制度……雖所試科目不合時用,制度則昭若日月”。
科舉作為一種無與倫比的考試制度,給予了大多數中國男性這樣一個機會:自由投考,通過規范化的程序公平競爭,以知識改變命運。底層讀書人被編織進了一種無比公平的夢幻場景中:昨日鑿壁偷光,明日老爺升堂。
“科舉制所促成的社會流動規模,已能與現代社會略相比了;在教育決定社會地位上,中國的科舉時代也與現代社會的特征相近”,顧炎武論明末科舉取士時更是慨嘆:“科舉所得,十人之中八九皆白徒”。
這樣一種社會流動的規模與速率,證明科舉已非任何特權階層所能壟斷。而即使官貴子弟,也必須走過五關斬六將的“科舉獨木橋”,考試中也不用動其他歪心思,清朝三大弊案哪次不是大開殺戒,作為朝廷大員的主考官被殺也不在少數,魯迅幼時的家道中落不也是因為祖父卷入科舉弊案所致么?
對于科舉的“社會流動”功能,有一句古詩概括的最為到位,“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當然,也有的是顯貴家族因為子孫科考不利,最后走向沒落的故事,“富貴無常”的背后就是社會流動的力量。
季羨林的“貴子”之路與我們時代的鄉村衰落
1905年9月2日,清廷下詔“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廢止了延續了1300年的科舉制度。
廢除科舉的原因不難理解,在那個亡國滅種似乎迫在眉睫的大爭之世,由科舉制度培養出的中國傳統士大夫顯然是不合時宜,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無法契合時代需求”。
科舉的戛然而止讓近代的“社會流動”出現了混亂。對此,許紀霖曾有“沒有1905,何來1911”的說法,廢科舉等于絕了底層知識分子向上生長的道路,已沒有什么改良可言,大清朝也沒過多久就盡喪人心,不夸張的說,當時的革命黨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那些原先安守科舉當官老路的讀書人,眼看個人和國家的前途都不明朗,很多這樣的人最后就寄希望于革命。
羅志田在《山雨欲來:辛亥革命前的中國》中說,廢科舉之后,產生了兩個根本的變化:一個是貧富的決定性增強,另一個是資源日益集中在城市,鄉村慢慢衰落。
科舉的廢除讓寒門再也難以出貴子。國學大師季羨林的成才之路,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以科舉為代表的人才選拔機制的廢除,而變得尤為曲折。所幸的是,他的父母仍然延續著科舉的思維,仍然看到了知識改變命運的可能性,節衣縮食,最終在寒門之中,培養出了一代國學大師。
當下這個時代又如何呢?在發展主義和“選拔人才”的教育改革導向之下,我們這些年的改革又比晚清教育改革高明了多少?考試加試英語口語,山區學校英語老師的口語水平恐怕還不如大城市的一個優秀生;航模奧數什么什么加分,那為什么會種田、會養豬、“分五谷”不加分?為什么考試重視的“素質”都是農村和窮孩子難以具備的?
“小升初”不考試,據說按區域分是公平的,但在這個城市拆遷愈演愈烈的時代,好學區的學區房又豈是平民家庭住得起的;這是個航模加分、鋼琴加分的時代……早晨六點起來上早自習的農村窮孩子們面對的是“武裝到牙齒”的城市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