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彭超
新媒體與裂變的文學場
北京 彭超
新媒體深刻影響著文學的寫作、傳播和閱讀方式,并對傳統文學構成挑戰。網絡文學是新媒體時代重要的標志性產物,文學場正在進行著分裂。好作品不應以線上線下來分,網絡將回歸發揮承載工具的地位,文學場將不以承載工具作為劃分的依據。面對新媒介時代的文學,讀者和批評者們要學會辨別和理解,不論是媒體批評還是學院批評,文學批評需要感性和溫度。
新媒體 文學場 裂變 文學批評
博士論壇·第十二輯:新媒體時代的文學與文學批評 話題發起人:陳曉明
新媒體時代的文學與文學批評何為?這是我們要面對的課題。
新媒體時代的到來已經變得不容置疑,這將會給文學帶來什么樣的挑戰?將要引發文學批評何種變化和變革?這些緊迫的問題被置放于文學專業人士面前。新媒體的背后是現代高科技文明,它勢必推動新媒體無止境地發展;目前我們還很難預料高科技文明會把人類生活帶到何處,但新媒體引發文學的變化則是可以看到的現象和趨勢。新媒體時代的文學已然發生什么變化?新媒體的傳播和交往空間會給文學寫作和閱讀帶來機遇嗎?還是開始了文學逐漸消亡的過程?新媒體會引起文學文體哪些變化?網絡文學的繁盛會持久嗎?它還能算是文學嗎?傳統文學如何堅守它的本性,或者如何在開放態勢中更新自己,獲取充沛的生命能量?新媒體時代會產生出新媒體文學嗎?它是人類表達和交往方式的解放,還是一種文化怪物?它終究要與消逝心靈的人類同歌共舞嗎?這些問題,是我們眼前即將發生的文化現實,還是我們的杞人憂天?如果僥幸是我們的庸人自擾,那我們就自擾一回吧。期待莘莘學子開啟智慧想象,全國博士研究生奉獻高論,歡迎大家踴躍參與。——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媒介技術的革新和媒介在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不可替代的角色,已經讓人無法忽略媒介的重要性。目前我們所處的這個互動型的媒介被波斯特定義為“第二媒介時代”,以區別于傳統媒介。
隨著第二媒介時代的到來,文學的寫作、傳播和閱讀方式都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新媒體文學對傳統文學構成了巨大的挑戰。承載語言的方式,繼口頭和書面之后,現在多了網絡。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目睹了新媒體文學發生的全過程,正在逐漸興盛的移動智能終端使得我們可以在手機上或者平板電腦上快捷地獲取并閱讀文學。傳統主流文學刊物,如《收獲》等推出的微信公眾號,亦是傳統文學發出的一種信號,那就是在新媒體時代,文學不得不調整自身以適應時代的發展。隨著文學活動方式的改變,在文學場中,權力話語和文化領導權也在發生著轉移。“新媒介(互聯網)革命的影響已經有了明確的根本性的結果:它改變了當代(中國)的文學生態和權利關系,其中,也包括改變了我們的文學價值觀。”①
毫無疑問,媒介對于文學的生長環境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麥克盧漢提出“媒介即訊息”的觀點,他認為媒體作為人的延伸,新媒介的誕生會帶來新的價值判斷。“今天,如果我們想在自己的文化中認清方向,就有必要與某一種技術形式所產生的偏頗和壓力保持距離。要做到這一點,只需要看一看這種技術尚未存在的一個社會,或者它尚不為人們所知的一個歷史時期就足夠了。”②每一個新的時代都會有重塑文學地圖的企圖,嘗試著去書寫屬于自己的全新歷史,互聯網時代也不例外。電子媒介時代的到來,強烈地沖擊著我們以往所形成的文學審美標準。新媒體文學是這互聯網時代的產物。新媒體文學,并不是簡單的“新媒體+文學”,而更有可能是“新(媒體)文學”,乃至“文學”。新媒體文學不僅意味著文學的載體發生變化,更可能是時代的變化賦予文學更多新的特質。在后現代,“藝術家和作家便在沒有規則的情況下從事創作,以便規定將來的創作規則……后現代必須根據未來的先在之悖論來加以理解”③,現在的文學或許正是在進行這一偉大探索。
新媒介也對文學提出挑戰。盡管我們都知道電子時代的閱讀方式更為多樣化,每年都會有大量的文學作品出現,文學的繁榮發展不容置疑,但是,這也給讀者提出了嚴峻的挑戰。作為電子媒介時代每一個開放的原子般個體,大量的信息不加甄別地涌入我們的視野當中,個體很容易失去辨別信息真假和價值的判斷力。這一方面會造成信息的冗余,另一方面,原本更值得關注的部分(或許可以稱之為“經典”)卻得不到應有的注意。具體到文學上,可以用網絡文學為例來說明。此外,新媒介以它的自由性、互動性、開放性而贏得人們的追捧,以往沉默的聲音可能被聽見,受眾的位置不再被固定,并且有機會參與到主動發出聲音的過程中。但同時,也會有“沉默的螺旋”效應產生。當媒體所傳達出來的訊息形成一股渦旋的時候,個體被巨大的吸附力量所卷入,反而會被吞沒掉自己的聲音,最后重新剩下“沉默的大多數”。當然,這和媒體所擁有的霸權話語也是分不開的。這種有趣的現象同樣可以在網絡文學的發展過程中觀察到。
網絡文學似乎是新媒體時代文學的最佳代表。我們所熟知的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于1998年3月15日開始在BBS上連載,這部后來被改編為電影而大受追捧的網絡小說,可以說是網絡文學的開山鼻祖。之后,我們有了“榕樹下”。創辦于1997年的“榕樹下”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文學類網站,而與“榕樹下”發生關聯的作家,更是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單,比如寧財神、安妮寶貝、邢育森、慕容雪村、蔡駿等。網絡文學從誕生之初就具有鮮明的互聯網時代的特征,注重與讀者的互動性,讀者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人物的命運和故事的發展。這種相對自由的寫作,主觀上并不承擔建構意識形態的責任,而多是出于情感表達。很快,網絡文學成為文學不可忽略的力量。
提到網絡文學,繞不開“盛大文學”。它號稱要打造“全球華語小說夢工廠”,它給自己的定位則是“中國最大的社區驅動型網絡文學平臺”。這個在2008年宣布成立的文學平臺,占據了原創文學市場72%的份額,它旗下包括起點中文網等多個原創文學網站,同時還擁有華文天下等多家出版社。以盛大文學為例,根據旗下版權作品改編的影視作品《步步驚心》《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搜索》等都獲得觀眾的極大關注。資本的注入迅速整合網絡文學的生產運行機制,從網上的付費閱讀到紙質書的出版,再到電視劇和電影的版權開發、大型網絡游戲的制作,互聯網深刻地改變著文學的存在方式。相較于傳統作家,網絡作家更多地被稱之為“寫手”,而一部長篇小說的連載時間可能長達數年。在網絡文學形成全產業鏈之后,迫于生存的壓力,網絡作家也不得不遵從網絡寫作的某些規則。網絡作家自覺地利用互聯網提供給他們的便利,而點擊量、轉載量和評論數量影響著作品的傳播和閱讀,以及作品的盈利狀況。
網絡文學逐漸從稚嫩走向成熟。從網絡文學中走出一大批網絡作家,他們的受眾之廣和影響之大,倒逼著傳統文學直面他們的挑戰。一方面網絡文學繼續類型化,與市場緊密結合,在互聯網上繼續前進,出現盛大文學這樣能夠整合網絡文學的巨大資本力量;另一方面網絡文學不斷消融與傳統文學的邊界,網絡作家不僅在傳統文學期刊上發表作品,也加入各級作協組織。比如,在2014年的北京文藝座談會上,兩位網絡作家也受邀參加。
必須承認的是,我們的文學場正在進行著分裂。白燁將當代文壇分為“以文學期刊為主導的傳統文壇”“以商業出版為依托的大眾文學”和“以網絡媒介為平臺的網絡寫作”④。我們還可以再大膽些預測,當網絡文學發展成熟到一定階段的時候,網絡寫作也會分裂。網絡僅發揮承載工具的作用,文學場的劃分不以承載工具作為劃分的依據,而以文學所產生的意義為標準。真正的文學將不分網上網下。用一種文化精英的眼光去苛責網絡文學在誕生之初的不完美,未免有些不妥。更何況,在網絡文學所引起的喧嘩與騷動中,傳統文學也在悄然調整自己的姿態。就目前而言,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的受眾群體和閱讀體驗在目前看來還存在著差異,對待網絡文學還需要開放的心態。
相對于傳統文學而言,網絡文學更具有開放性、多元性、包容性、互動性和無邊的想象力,尤其是對時空的運用。在超現實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迅速降臨到身邊的今天,網絡文學具有先鋒的潛質,它可以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將思維從世俗的生活中脫離出來,讓讀者異常輕松地參與到重新建構文本的過程中去,從而產生共鳴與互動。我們正生活在從印刷文明時代向電子文明時代過渡的階段,對于網絡文學,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它的未來發展前景,或許屆時網絡文學這個概念將會消失,剩下的只是文學,而文學是會永存的。
文學將如何迎接互聯網時代提出的新要求,這著實是個爭論激烈的話題。“文學已死”或是“文學終結”的論斷已不鮮見。在感性解放的時代,文學究竟能否向死而生呢?希利斯·米勒在《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中這樣認為:“在特定的電信技術王國中,這個所謂文學的時代將不復存在。哲學、精神分析學都在劫難逃,甚至連情書也不能幸免。”④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渴望來自文學的慰藉,主要是因為文學滿足了人們情感表達的愿望,文學能夠與社會現實發生互動,為讀者提供一種觀照社會的方式。感嘆傳統文學的死亡,實際上是暗示文學的發展落后于時代,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但與此同時,網絡文學反而日漸興盛。如果承認網絡文學也是文學的一部分,那么,文學不是正在死亡,反而是起死回生。這只是文學形式的變化,正如同傳統文學從散文發展到小說一般。每一個時代都有著不同的文學形態,文學也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自我更新。
經常被人們所詬病的是在新媒介時代,文學越來越迎合大眾的閱讀趣味,造成精神信仰的缺失、價值觀念的混亂和主體的消亡。“按照西方學者的說法,現代傳媒還破壞了傳統文學和藝術的本源的權威性,破壞了傳統藝術模仿現實的權威性。這導致了美和藝術的生產方式、結構方式、作用方式、知覺方式、接受方式、傳播方式和評價方式發生了巨大變革,并改寫了關于美和藝術的審美觀念”⑥,法蘭克福學派即是如此。新媒體時代的文學也同樣受到這樣的質疑。網絡文學在誕生之初,就受到種種非議,傳統精英知識分子可能對之抱以懷疑態度,“這種鄙視更主要的動因是深層的心理需要,他們未加深入地研究便先入為主地否定媒介,這是因為媒介的某個方面威脅了他們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存在著某種觸犯知識分子作者權威感的東西,而無論所論及的文化客體具有怎樣的質量,這種冒犯總是存在”⑦。
無論如何,新媒體是具有兩面性的。正如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所闡釋的那樣,一方面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生產會導致藝術“光暈”的失去,另一方面也會帶來民主化,藝術品走下神壇,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新時代,無法再以靜態的眼光去審視任何東西,包括新媒體對文學的影響。一方面互聯網縮短了時空距離,造成審美主體敏感性的降低,給讀者留下有限的想象空間;另一方面,互聯網提供的資源所激發的想象力,打開了新的通往未知世界的通道,科幻小說的發展即是例證。當然,我們不會否認,“要真正感受和領會‘數字化’對生活的意義,也同樣需要個人經驗的延伸”⑧。在電子文明給印刷文明帶來強烈沖擊的同時,我們依然相信文學的審美性和文學的時代價值。
在新媒體時代,“文學終結論”的觀點為什么能夠不斷地刺激著人們的神經?這一現象本身就證明文學與社會進行著緊張互動。技術革新帶來社會進步,從現代到后現代,文學也是如此。媒介在潛移默化當中影響著文學的修辭和存在意義,并帶來特殊的審美效果。文學場的裂變并非毫無根源,文學也正從現實主義走向超現實主義,文學邊界的模糊化是文學自身進行解構與重建過程的伴隨性特征。在這一過程中,文學會根據時代的變化來進行自我調整,變得更具有包容性和更具有闡釋力度。但文學并不會消亡,因為任何時代都需要經典的閱讀和指導。
面對新媒介時代的文學,需要如同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所說的那樣,去培養審美的、藝術的“新感性”。在視聽時代,我們要重新解放被壓抑的感性系統,個人的獨立思考從集體主義的從眾心理中擺脫出來,個人的身體經驗敘述從民族國家的經驗中剝離開來,文學滿足基本的情感需要,而不是意識形態的建構。我們需要將自己向他者敞開,去接觸和感受他者的存在。正如我們去批評網絡文學的膚淺與對宏大命題的冷漠時,實際上我們自身也喪失了處理自己面對整個時代所產生的緊張和焦慮感的能力。面對新鮮的文本,發現自我與他者產生沖突或無法進行有效溝通時,不是要妄下判斷,而是要學會辨別和理解。換而言之,這是需要感性參與的文學批評時代,需要有溫度的文學批評時代,不論是媒體批評還是學院批評。
①吳俊:《文學史的視角:新媒介·亞文化·80后——兼以〈萌芽〉新概念作文的個案為例》,《文藝爭鳴》2009年第9期。
②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頁。
③利奧塔德:《何謂后現代主義?》,王岳川、尚水編:《后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2頁。
④白燁:《新世紀文學的新格局與新課題》,《文藝爭鳴》2006年第4期。
④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國榮譯,《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
⑥陳定家:《從“媒介為先”原則看“文學場”的裂變》,《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⑦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范靜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頁。
⑧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譯,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頁。
作 者: 彭超,北京大學中文系2012級在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