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啟之
百家茶座
語言與文風
——張中行為什么這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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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的走紅有很復雜的原因。他的語言避新趨舊,避開政治語匯而多用古語;而他的文章立意剛好相反:以新為主,以舊為輔。新,是德先生賽先生,是人道人本人文人性;舊,是儒家的仁恕中和、道家的保生順命。而一貫以真面目示人,不說假話,或許才是張中行走紅的深層原因。
語言 文風 張中行
張中行是1986年以后紅起來的,這一年他的《負暄瑣話》出版,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在一本又一本出新著的同時,還一本接一本地出選集。這股“文壇老旋風”刮了近二十年,直到今天,還能聽到它的余響。
張中行為什么走紅,是個很復雜的話題。就主要的講,它與“文革”后的社會—文化轉型,與文化轉型中的語言轉變有關。它還與20世紀80年代的讀書熱、國學熱、周作人熱,以及思想文化界的懷舊復古有關。正如丹納所說,“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每個形勢產生一種精神狀態,接著產生一批與精神狀態相適應的藝術品”①。要把這些說清楚,就得深入張中行的作品。
先說張中行的語言。孫郁說,他的文章中“看不到政治語匯”②。此言不假,但沒說到點上——20世紀80年代,不用說“歸來”的老作家,就是“文革”后期成名的蔣子龍、張抗抗、陳建功、梁曉生等人,也早就遠離政治語匯了。語言的更新,是新時期文學界的共識,拋棄政治語匯是他們不約而同邁出的第一步。張中行不用政治語匯,不是他的特點,是時代的特點。
20世紀90年代,我看過張中行的文集《桑榆自語》《舊燕》《順生論》《作文雜談》等,但沒有深入。只有近半年,因為寫這本小書,才真正安下心來系統地讀他的書。以我的淺見,張中行的語言特點是避新趨舊。
新,指的是從延安帶來的、新中國成立后盛行的、帶有意識形態氣味的“紅色話語”。張中行1909年出生,2006年辭世。他從不惑之年進入新社會,新社會造出了無數新詞,政治的、戰爭的、工農的、時文的,這些話語充斥了他的后半生,但是他自覺地回避了。
當然,完全回避不可能,他有變通的辦法。唯心主義、唯物主義是“紅色話語”中大且熱的詞,他常提這兩個詞,但從來不主動讓它們帶上“主義”。“不談唯物,只談唯心”,這個宏大概念在他筆下,只是一種給事物分類的方法。他不能不用政治名詞“帽子”,但是,更多的時候,這個詞被他代之以“冠”——“摘冠”“免冠”“加冠”“右派之冠”。他也說“解放”,但更愿意使用“鼎革”;人們常用的“新社會”“舊社會”,在他的筆下變成了“新時代”“舊時代”;思想改造、統一思想,他代之以比喻性的“車同軌,書同文”;而“文化大革命”常常會被他簡化成“大革命”。
舊,指的是他的語言取向。張中行喜歡用那些沒有政治色彩的詞。孫郁說:“我第一次讀到這本小冊子,竟如同與民國的舊人相逢。”又說,張中行的“記人記事,有古風,像六朝的短章,也夾帶晚明小品的筆意”。他初讀《負暄瑣話》時,“竟如同與民國的舊人相逢”。“五十年間很少見到有他那樣風格的人,也像舊朝的遺民。”③舊、古、遺,是這里的關鍵詞。這些感覺都與張中行語言的趨舊有關。
張中行的趨舊,表現為愛用古語。孔子、莊子、老子、孟子的語錄是他的最愛,列子的“順帝之則”、《中庸》中的“天命之謂性”,在他好多文章中出沒。他的比喻和聯想,也總是朝著古人去。說到劉叔雅頂撞老蔣,他就想到了三國的禰衡;說到朱自清的散文,他就想起了廣陵散;說到趙麗雅的才氣,他就想起了柳如是;說到篆刻家金禹民,他就要拉出明代的畫家仇英做比較;說到某位女讀者以詞典換他的書,就扯出了施舍嗟來之食的黔敖;說到俞平伯索稿酬,他就想起了窮酸文人代表的王夷甫。他寫凌大嫂,先想的是《列女傳》,是舊禮教中的道德;他寫旗人汪大娘,就要扯到八旗鐵騎對漢人的屠殺,太平天國的“點天燈”,并要對清朝皇帝與漢族皇帝進行品質比較。
張中行的趨舊,最明顯的是稱謂。他對文化人,永遠稱先生、女士,或“君”;對工農,他總是大哥大嫂大娘,他從來不主動使用“同志”。而別的文化人的作品里,比如冰心、巴金、嚴文井、臧克家、陳白塵、汪曾祺,總免不了有“同志”出出進進。他敬佩的學者啟功、季羨林等人,也會給“同志”留下了一席之地。可張中行不,除非引用別人的話,或者表示特殊的意思。④
談語言離不開修辭。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是語言的競技場、文體的淬火爐、修辭的試驗室,從禁錮中解放出來的詩人作家,在試驗室里,各顯神通。王蒙在名詞前后堆砌大量的形容詞和動詞,把文章弄得富麗華美,鋪張揚厲,讓人想起了漢賦。莫言求新求怪,在通感上狠下功夫,“她的叫聲很響,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風吹來,把香氣吹成帶狀”一類怪異比喻,引來了一批文人的效仿。北島試圖把抽象的概念變成可觸摸的形象:“竹篾般單薄的思想”“從長滿青苔的舌頭上,淌落語言的水銀”一類的詩句,讓他的粉絲們如醉如癡。李杭育找到表現吳越文化的特殊語言,汪曾祺要在流暢自然中,寫出帶點洋味的句子……④
當作家們在修辭上東突西闖的時候,張中行默默地向后轉,轉向了葉圣陶、呂叔湘,回到了苦雨齋和1930年代,這一回歸驚世駭俗。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周作人與1930年代,陌生得很。張中行之回歸,對整個時代來說,一如創新。
向后轉,是文化的必然,是共同的選擇,很多作家學者都在向后轉,為什么偏偏張中行這樣紅呢?總的來說,是他們的文化意識和審美觀念,不如張中行那樣成體系,那樣明確堅定,因此,他們的向后轉不如張中行那樣自覺,那樣徹底。
此外,張中行之紅,還有幾個具體原因:一是讀書多,二是作品多,三是他寫的是散文而不是小說,四是他有第一流的宣傳。與他同時代的、風格相近的作家們,在這些方面,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比如孫犁和汪曾祺,他們也都推崇晚明小品,心里都裝著歸有光,其文風也自然平淡得很。但是,比起張中行,他們在上述諸方面都略輸一籌。孫犁雖飽讀詩書,晚年有十卷本的《晚華集》問世,但其腹笥不可與張中行相比。汪曾祺才氣超凡,但在博覽深思上,同樣不及張中行。孫犁1995年輟筆,汪曾祺1997年歸西。汪曾祺留下的散文,不過四十萬字;而這時候,八十八歲的張中行剛剛寫完七十萬字的《流年碎影》。孫犁、汪曾祺都以小說名世,而小說,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邊緣化。散文,尤其是“思痛”類的散文為讀者最愛。孫、汪不是學者,他們沒有啟功、季羨林、周汝昌等一流文化名人為其叫好。在商品化的閱讀世界里,有沒有這個啦啦隊,啦啦隊的成色如何,是大不一樣的。
語言修辭是文風的根基,題材(內容)、立意(思想)建立其上。張中行的寫作,在內容上是變化的。最初,他只是在敘述故人往事。從《負暄續話》開始,“也許受了開放之風頻頻傳來的影響吧,常常是說著說著就走了嘴,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瑣話大致是以外寓內,寫人寫地寫事,由字里行間透露一點點思緒和情緒。《負暄續話》不完全那樣,有些篇目像是外減少內增多,甚至喧賓奪了主”⑥。張老所說的“外”指的是內容,“內”指的是自己的思想感情。他坦言,在《負暄瑣話》中,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內),寄寓于寫作對象(外)之中;而《負暄續話》則顯露出了更多的自我。
如果說,張老的題材內容是以舊為主,以新為輔,那么,他的文章立意剛好相反:以新為主,以舊為輔。新,是德先生賽先生,是人道人本人文人性;舊,是儒家的仁恕中和、道家的保生順命。曾幾何時,這些新舊在“破立”的折騰之中,時時在是與非的波濤中出沒。無數人,為了進步,投入到弄潮兒的隊伍中;張中行不,他是順民,是奴隸,也裝忠誠,也說假話,但在心里,他永遠自甘看客,冷冷地看著大千世界的大變戲法,以不變應萬變,養自己浩然之氣。當風平浪靜之時,他用筆,給不遇的亡友獻上一片敬意,為草芥小民送上一絲溫愛,替加冠者道上幾句不平……
張中行說,風格是“人的資質或個性,學識或見識,表達能力和表達習慣,拿筆時的心境,幾種加起來,在字面上的反映”⑦。選材最見個性與學識,立意最見資質與見識。個性、學識、資質、見識,哪一個都是多種因素的集合體,因此,張老的風格有沖淡平和、高古寧靜、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剛、處士橫議、質實綿密、累贅啰唆的一面。
不管有多少面,時代精神只取與它契合者。從沒完沒了的折騰中滾爬過來的人們,渴望平靜;嘗夠了狂熱浪漫極端之果的人們,渴望理性;跋涉過文化荒漠的人們羨慕知識,渴望讀書。而這一切都可以從舊時代中找到——沈從文、周作人、張愛玲,老上海、舊北京、1930年代,成了香餑餑。而弗洛伊德、人道主義、主體意識和自由主義,也早存在于鼎革之前。讀書熱、美學熱、文化熱、國學熱……這些熱,不約而同地避革命之新,趨文化之舊。張中行的向后轉,在無意之中,與社會文化心理發生了多層次多角度的默契。
呂冀平說得好:“單顏色的,劍拔弩張的文章實在太多了,壞了人們的胃口,張中行的沖淡平和是人們所需。”⑧文風的后面是審美。厭倦了濃烈、激昂、華麗、鋪張,以及政治抒情和宏大敘事的人們,發現張中行提供了完全不同的審美口味。他的美學觀是1930年代的,他的審美理想是“德先生、賽先生”,是人道人性。主流文化與他捍格不入。文學家所摒棄的,正是他所尊崇的。他與楊沫、劉白羽、秦牧、楊朔、魏巍等完全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孫郁說,張中行的文章“古風甚濃,像博物館里的遺物,鮮活氣不足”⑨。這個缺點,在20世紀80年代的“精神氣候”⑩下,成了優點。拔白旗、批判成名成家,臭老九、讀書無用、白卷先生,三十年的折騰和封閉,積聚了火山爆發般的讀書熱。“博物館中的遺物”,對于知識貧乏的人們,仿佛是一個新大陸。張中行的博覽,甚至是“掉書袋”,反而會讓人們崇敬和親近。盡管他在西學上遠不如錢鍾書等喝了洋墨水的,但是,他對經史子集的熟悉,遠在那些著名的學界大佬、文壇名人之上。康德、羅素、叔本華、邊沁、弗洛伊德給他的是思想,中國古人給他的是知識;前者是善存,后者是米面。
語言的新舊,代表著政治的左右。左翼文人擁抱新詞,聶紺弩在建政之初,為“愛人”一詞大唱贊歌。?加以“右派之冠”的人們,對新詞即使不禮贊,也會隨聲附和。張中行則否。修辭上的創新與守成,即使沒有政治的左右,也暗含著對新舊的認識。這里面有著一種判斷力:“新的詞,而舊的人,世界只是權力更迭,一切還是老樣子。”?因此,新,未必好;舊,未必不好。舊的之中,有合理的、可貴的。張中行固然對新詞無可奈何,但是,他可以調侃它,輕慢它,削減它們身上的主流味。
北京大學百年校慶,邀請張中行主席臺就座,他以跟領導在一起不習慣為由婉拒。在這個看似上不了臺面的理由后面是他“不與弄權者為伍”?的決絕。他布衣一生,貧且賤,但不慕名利、遠離虛榮,對權力有著本能的警惕,對統治者有著天生的疏遠。身為草民的他,愛小民,哀弱者,守人道,敬傳統。
楊沫去世了,先是吳祖光,后是女兒,動員他參加追悼會,他不去。理由是,為逝者送行,或是情牽,或是敬重,或兩條都有,而楊沫一條不沾。從中可以看出他對以《青春之歌》為代表的革命文學的態度。這種態度早在八道灣與周作人的閑聊中,就已經橫亙于胸了。
顧炎武北上哭陵,張中行不以為然:朱元璋、朱棣的兇殘,有什么可哭的?這種忠君愛國,有什么價值?五代人馮道,仕四朝十一帝,歐陽修等史家斥之為“無廉恥者”“奸臣之尤”;張中行為他說話,反對人們所說的“氣節”,把是否有益于民生,作為衡人的標準。這些主張的后面,其實是人權,是自由。強權之下,你可以選擇革命,做抗爭的英雄;你也可以選擇忍耐,做順從的小民。小民,沒有鮮花和掌聲,但手上是干凈的,心靈是無愧的。張中行的“順生論”,其實就是人之自由的宣言,就是做小民的合理合法論。
荀子說:“能定能應,夫是謂之成人。”在文化的意義上,張中行做到了。那么,他的定力從何而來呢?張中行有夫子自道:“對于事實的實虛、真假、對錯、是非、好壞一類,有大致可用的判斷力。這方面,說句吹牛的話,也是一以貫之,所以就能夠不隨風倒。這一而貫,有來源,是價值信仰(如王道比霸道好)加思維方式(如特稱肯定判斷對,全稱肯定判斷必錯),而選取的力量則來自康德說的‘理性’。”?他承認自己當過人奴,說過各種形式的假話,“由小組討論談體會到大會或長街喊萬歲”。但是,他保證,近年來的文字,“非不得已,就一貫以真面目對人,不說假話。或說得更準確,是所想未必說(或無興趣,或無膽量),而所說就必是己之所想、所信”?。
或許,這是張中行走紅的深層原因。他為人生提供了另一種選擇、另一種意義,只有幻滅之后的人們,才能發現他的價值。
然而,正如丹納所說,“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每個形勢產生一種精神狀態,接著產生一批與精神狀態相適應的藝術品”。“偉大的藝術家不是孤立的,而只是一個藝術家族的杰出代表。這個家族背后還有更廣大的群眾……我們隔了幾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
張中行2006年去世,他四周的合唱,我們聽得更清楚,也更容易辨別。
①丹納:《藝術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3頁、第66頁。
②③⑨???孫郁:《張中行別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頁,第192頁、第196頁、第198頁,第202頁,第106頁,第105頁,第253頁。
④比如,為了說明季羨林樸厚,他講了這么一件事:“某一次開學,新生來校,帶著行李在校門下車,想去干什么,行李沒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發,蒼老,衣著陳舊,他推斷必是老工友,就招呼一下,說:‘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負暄三話》,第21頁)這是引用別人的話,他不得不實錄。還有一種情況,他用這一稱謂表示一種政治待遇。如他在《流年碎影》中談到,三反五反的時候,他曾被懷疑是貪污公款,“終于1953年8月當眾的宣布我復位為‘同志’……因為四五年之后,大批的士加右派之冠,有不少是經歷了二十年才復位為同志的”(第402頁)。
④參見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第三章“文學語言的演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⑥《負暄續話·后記》,第422—423頁。
⑦張中行:《作文雜談》,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頁。
⑧呂冀平:《負暄瑣話·序》,中華書局2013年版。
⑩參見丹納:《藝術哲學》第一章,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張中行:《流年碎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66頁,第767頁。
?傅雷:《藝術哲學》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
作 者:啟之,本名吳迪,學者,現供職于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