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遙遠的史前時期是華夏文明的根。觸摸文化的史前史,那里有一片撲朔迷離的大地,有一片時而陽光明媚時而烏云密布的天空,有一批批前仆后繼的行者,有一段段血火傳奇。烽火狼煙、刀耕火種、巫玉盛行……寫滿在史前的石、玉、骨、鐵、銅、陶上。
一同走上玉帛之路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易華認為,漢代以前的絲綢之路,是玉石之路,亦是青銅之路。
走在玉帛之路上,新疆師范大學劉學堂教授感覺格外親切。他認為,文明是個雙向傳播的過程。當青銅之路由西向東延伸的時候,彩陶正在這條路上由東向西展示著它的美麗。
走過甘青河湟,漫步黃河上游,穿越千年長城,尋覓玉帛之路,在以大地灣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為代表的甘青史前期的天空里,玉振金聲,多姿多彩,就像一顆顆星星,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黃河流域是華夏文明的搖籃。距今七八千年開始,黃河流域的彩陶文化向西流布,大約5000年前后進入甘青地區,4000年前出現在新疆東天山哈密盆地,繼而沿天山西進。漢代前后,彩陶文化滲入哈薩克斯坦巴爾喀什湖東岸七河流域。學術界把彩陶西傳的道路稱為“彩陶之路”。
1921年,瑞典人安特生在河南澠池仰韶村發掘了距今大約7000~6000年前的仰韶文化遺址。仰韶文化上下數千年,縱橫幾千里,在漫長的歷史行程中,逐漸成為中華民族原始文化的核心。
仰韶文化最精彩的篇章是彩陶,所以也被人們稱為“彩陶文化”。而距今約5300~4000年前的龍山文化,則被譽為“黑陶文化”。那么,甘青大地上的史前陶器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在隴原大地,秦安大地灣一帶被認為是華夏文明起源的中心之一。西北地區最早的農耕文化——大地灣一期文化,為下一階段作為中國北方地區新石器時代代表性文化——舉世聞名的仰韶文化的出現奠定了基礎。走進大地灣,到處都散落著象征遠古文明的彩陶碎片。據專家考證,這里是中國迄今所知最早的彩陶文化發祥地。
(圖29、30)
在大美青海,上世紀70年代發現的齊家文化遺址樂都柳灣遺址被譽為“彩陶王國”。這是中國迄今所知規模最大的一處氏族公共墓地,也是目前中國原始社會考古發掘墓葬最多的地點。1500余座墓葬,出土陶器15000余件,而在同一地點出土萬余件彩陶可謂舉世罕見,遠遠超過了西安半坡的仰韶文化遺址。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彩陶在關中(西北)地區最早出現,比如說在大地灣就已經發現了。之后它很快就向四周傳播,向四周傳播的所有道路,我們都可以命名為“彩陶之路”。但是彩陶之路傳的最遠、最盛的道路,是從東向西傳播的西線道路。大概在公元前3000年馬家窯文化形成的時代,它已經越過了烏鞘嶺,到了河西走廊,對河西走廊的史前文化進行了整合。越向西越晚,到了玉門關,到了河西走廊的西端、中西部,新生起來的一種文化是四壩文化,開始彩陶慢慢湮沒在了河西走廊,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彩陶文化并沒有在河西地區終止它西傳的步伐,它們穿過了河西走廊西端,到東天山之間的200多公里的黑戈壁。】
馬家窯彩陶,是中國史前最為精美和繁盛的彩陶藝術。在我國發現的所有彩陶文化中,馬家窯文化彩陶比例最高,占到整個陶系的20%~50%。有學者認為,它的圖案之多樣、題材之豐富、花紋之精美、構思之靈妙,是史前任何一種遠古文化所不可比擬的。當仰韶文化彩陶衰落以后,馬家窯彩陶又延續發展數百年,將彩陶文化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繼承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爽朗的風格,以典麗、古樸、大器、渾厚的藝術風格成為世界彩陶發展史上無與倫比的奇觀。
(畫外音)與黃河中下游、長江流域及遼西地區等地的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彩陶施彩不同,馬家窯文化多在陶器的表面通體施以彩繪,顯得格外美觀。許多器物的口沿、外壁和大口器的內壁均施以彩繪,花紋全部為黑色,紋飾以幾何形花紋為主,常以弧邊三角、直線、圓點等花紋相互組合,構成極具韻律的垂帳紋、水波紋、同心圓紋、重疊三角紋、漩渦紋、蛙紋和變體鳥紋,構圖富麗明快,線條流暢多變。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彩陶實際是黃河流域特別是黃河中上游流域史前文化的一個特質,它代表著史前文化的一個最基本的要素。所以考古學上研究一個地方的文化,一般給文化劃圈以陶器為標準,把陶器當標型器。但是陶器里面紋樣還起著一個重要的作用。所以說,彩陶的源流是研究史前歷史時期的一個中心環節。】
奔流不息的黃河、湟水滋養了河湟文明。受仰韶文化的影響發展起來的馬家窯文化彩陶,在大河的奔騰中變幻出多姿多彩的彩陶文化,創造了華夏彩陶藝術的巔峰。沒有出土于大通縣上孫家寨墓地的舞蹈紋彩陶盆,沒有出土于宗日遺址中能吹奏出五音的陶塤,也許就不會有今天流行在華夏大地上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的音樂母體——河湟花兒。
歷經3000多年的發展,馬家窯文化留下了馬家窯、半山、馬廠等類型和齊家文化、辛店文化以及寺洼文化等遺存,同時也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征。半山彩陶是馬家窯文化繁榮興盛的標志,而馬廠類型是馬家窯文化序列最后一個類型。較之馬家窯、半山類型彩陶,馬廠彩陶制造粗糙,紋飾簡單,由此可見馬家窯文化逐漸衰退的影子。
彩陶是中國文化之根、繪畫之源。馬家窯彩陶文化不僅包含著史前時期眾多神秘的社會信息、文化信息,同時也創造了神奇豐富的史前“中國畫”。她折射出了華夏先民在遠古時代所達到的多項文化成就,成為新石器時期華夏文明晨曦中最絢麗的霞光。
臨夏是馬家窯文化的核心區域。臨夏彩陶蔚為大觀,可以說是一部以器形、質地、色彩、圖飾等多種元素進行宏大敘事的歷史長卷,也像史前人類的雄渾合唱。專家認為,在人類進步中,制陶術的出現對促進人類的生活變革開辟了一個新紀元。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文明起源是一個過程,是一個過渡的過程。做彩陶的時候,我就把它叫做文明的曙光。青銅器制造非常不容易,但是陶器制造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這是后來進入特別復雜的體系之內,文明是一個日益嚴密的社會管理體系。早期社會管理比較松散,或者叫初級文明。】
(畫外音)在臨夏市博物館保存的陶塑人頭壺蓋是一位馬廠女郎,臉部平展,頭部有黑彩線條飾披散狀。史料記載,西域戎、羌人習慣披發。據此,在臨夏沿襲彩陶文化發展的主體民族大概就是戎、羌。
【字幕:2014年7月13日 ?天祝烏鞘嶺】
“烏鞘雨霧亂云飛,漢使旌旗繞翠微。”真正進入河西走廊,從天祝烏鞘嶺開始。烏鞘嶺,藏語稱為哈香日,意為和尚嶺。古代又被稱為洪池嶺,有著“炎天飛雪”的奇觀。漢代霍去病率軍西征,收復河西,曾在此修筑漢長城。張騫出使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經都曾途經其嶺,它是北部內陸河和南部外流河的分水嶺,是隴中高原與河西走廊的天然分界線。
《天祝縣志》記載,新石器時代以來的這片土地上就有古人類活動的遺跡。距今4000多年前,天祝先民就在這里狩獵游牧,繁衍生息。在天祝縣博物館,有一個泥質紅陶、敞口平唇、細頸折肩、黑彩上加繪白彩的彩陶,那是馬家窯類型彩陶中比較少見的文物。
距今約4000年前后,隴原大地步入了青銅時代。我國其它地區的彩陶已基本消失,而甘肅境內的彩陶依然獨具魅力,先后出現了齊家、四壩、辛店、沙井等含有彩陶的青銅文化。它們特征鮮明,風采各異,極大地豐富了甘肅彩陶的內涵。
除了玉器、銅器,陶器是齊家文化主要的隨葬品。齊家文化的陶器獨具特色,那些巧奪天工的工藝給人以簡潔明快的審美,這抑或是當時的人們從銅器的堅硬中琢磨到了力度的快感。
(畫外音)專家發現,在廣河齊家坪遺址出土的彩陶文化里,既能找到來自東部龍山文化的印記,也有來自俄羅斯中部的梳形紋飾。這種“齊家”的邊境地位決定了它的雙重文化特征,顯現出了齊家文化做為勾連中亞文明和東亞文明重要橋梁的地位。
一位學者這樣說道:對于河西地區而言,距今3000~2500年左右的沙井文化是河西文明的晨曦,記載了史前人類活動的余燼燧影;對于中國陶器史來說,沙井文化是陶器時代的回光返照。沙井文化之后,彩陶逐漸消隱于歷史的長河。作為甘肅乃至我國年代最晚的彩陶文化,沙井文化為絢麗輝煌的彩陶文化退出歷史舞臺拉上了意味深長的帷幕。
公元1924年,同樣是一個熱辣辣的七月。已經在中國進行了長達10余年考古的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在一批神奇的彩陶和銅器的吸引下,北上河西走廊,進入了幾乎不為世人所知的西部小縣——民勤縣。
那個酷熱難捱的夏天,安特生考察發掘了民勤眾多遺址。一月之后,安特生的馬車滿載沙井子40余座墓葬中出土的器物踏上了回京的道路。隨著安特生的離去,沙井文化進入了世界考古的經典。
【字幕:2014年7月14日 ?甘肅民勤柳湖墩沙井文化遺址】
正是正午的烈日驕陽下,沙漠中的萬物都呈現著炙熱的無奈。而玉帛之路考察團的成員沿著安特生走過的那一條道路,興沖沖地向著柳湖墩沙井文化遺址進發。這是商周時期的遺址,大部分已經被沙丘覆蓋。這里的文化內涵多以夾砂紅陶為主,據說此地出土過繩紋彩繪、條紋、三角紋、鳥紋和草紋等彩陶,出土過單耳、雙耳夾砂粗紅陶罐,還有青銅制的刀、三角鏃、金耳環、綠松石和貝殼等裝飾品。
(畫外音)遙想數千年的這一片土地上,先民們行走在石羊河畔,居住在石羊河畔。他們有的用著石器,有的用著青銅器,有的汲著河水,用他們精巧的雙手揉捏著陶土,制造著精美的彩陶。藍天白云,清風綠水,還有精致的貝殼,嬉笑的孩子……這一切,都在展示著這片土地相當成熟的遠古文化。
然而,今天的沙井子一片寧靜,三四千年前的那座古城已經沉睡在黃沙之下,安特生的駱駝隊也已成為遙遠的回憶。梭梭、紅柳,和那奔跑的野兔,讓人穿越在遠古與今朝、原野與遺跡之間;而那沙棗、葡萄,和那耀眼的油葵、碧綠的莊稼,在黃沙的映襯下呈現著現代沙產業的濃濃氣息。若不是當地人提醒,誰也想不到這里掩埋著甘肅重要的古代遺址。漫步黃沙掩蓋的遺址之上,除了泛起對時間的尊敬,還有對強大自然的敬畏。
【字幕:2014年7月14日 ?甘肅民勤三角城遺址】
位于民勤綠洲最北端的三角城沙井文化遺址,是民勤古綠洲上非常重要的邊塞。這里出土的彩陶,紋飾大多有三角紋、菱形紋、網紋、鳥紋等,多飾于器物的頸部和肩部,下部基本不繪彩。
(畫外音)在起伏的沙丘和搖曳的沙生植物間,三角城孤零零地屹立其間。抵達三角城腳下,很容易看見裸露的史前窯址。這個窯址保護基本完整,只有風沙和歲月作用過的滄桑痕跡。在三角城一角的土坡上,有原來陶器加工煅燒的遺跡,依舊能清晰地看到紅褐色的土塊和手印痕跡。
站在三角城遺址的高臺上,隨處可見七零八落散布著漢代的灰陶片和史前期的紅陶片。極目遠眺,則是一望無垠的漫漫黃沙。遠方巴丹吉林沙漠邊緣隱約可見的防沙林帶,默默地守望著此處的古老和蒼涼。
隨著西去的駝鈴聲,以紅陶雙耳罐為代表的沙井文化最終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漠戈壁中。至此為止,甘肅彩陶文化畫上了句號。
(圖31)
考察沙井文化遺址,面對這座沙鄉城市的變遷,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葉舒憲陷入了思考。他看到,如果把民勤地形圖視為河西走廊東段上方插入騰格里沙漠的一顆大棗,那么兩條平行修筑的漢長城就如同大棗的棗核。那么,漢代統治者為什么要把民勤當地的長城修筑成一個狹長的夾道呢?莫非這里是河西走廊伸向東北方的一條商貿通道?
學者陳守忠曾撰文指出,民勤縣內曾經有一條通往寧夏和內蒙古錫林格勒的古老道路,那里或許是古代“玉石之路”的一條岔道或者支路。還有學者認為,這里是武威經民勤到寧夏吳忠和固原一線的“絲綢之路靈州道”所經過的一個重要湖泊。《舊五代史》中記載,這條道路上曾經大量輸送西域玉石資源到達中原。
張掖,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要節點。開啟張掖文明曙光的是新石器時代晚期馬家窯文化馬廠期的石器和陶器,而延續馬家窯文化的四壩文化遺址,在文字開始宏大敘事之前傳承著的史前符號物,證明著史前張掖與中原、西域乃至歐洲的交流。
(畫外音)位于山丹縣大沙河東岸的四壩灘文化,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一支含有大量彩陶的青銅文化。它的部分器型、彩繪圖案與馬廠類型、齊家文化較為接近,說明這里曾經接受了它們的強烈影響。彩陶豆、方鼎、陶塤,又具有強烈的地方風格。漢代的陶響鈴、木哨,說明此地經濟繁榮,催生出了發達的音樂藝術。
特殊的地理環境注定了四壩灘文化獨特的文化特征。“大禹導弱水至合黎”,才有了后來供人類繁衍生息的四壩灘等古文明腹地。這樣的社會面貌,可以從出土的彩陶中尋到痕跡。水波紋、魚頭紋、網狀紋,這些圖形紋飾源于四壩先民的生活場景,也是先民們耕田漁獵的文物見證。
如果說龍首山、胭脂山、祁連山環繞的山丹四壩灘是一首田園抒情詩,民樂東、西灰山就是一折雄強熾烈、熱情過火的秦腔大戲。
(畫外音)站在東灰山上,新疆師范大學教授劉學堂想起了曾在這里考古的同班同學趙賓福。那個時候,劉學堂正在發掘天山的哈密林雅墓地。劉學堂說,數千年前,東灰山上的四壩人和與他們有親緣關系的天山林雅人遙相呼應,文化互補,演繹著河西走廊與天山古代居民相互遷徙、互補共生的傳奇故事。數千年后,他和他的同學分別在兩地共同考古發掘。
他想到了這樣一句話,那就是東去的彩陶與西來的青銅之間的對話。
這樣的對話,是一種文化的交流,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同為四壩文化的西灰山,出土的文物與東灰山相同,說明這是毗鄰而居的兩個部族。這里出土的彩陶的器型與彩繪圖案表明,這里和齊家文化接近。而在遍地的紅陶殘片中,專家們還發現了馬廠文化的陶片。
(圖32、33)
四壩文化的星火照亮了古弱水流域,點燃了河西走廊。劉學堂認為,此地是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的交匯點。四壩文化上承馬廠類型及齊家文化,又開啟著新的文化類型,東接齊家、沙井文化,西銜中亞文化,是文明薪火傳遞必不可少的一站。正如玉石之路,一站一站薪火傳遞。沒有四壩文化的存在,就沒有玉石之路的綿延流長。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在公元前2000年以前夏代前后,彩陶終于出現在了哈密盆地。我們在哈密發掘的時候,就發現了馬廠晚期或者是四壩的這組陶器,器型和紋樣非常近似。過了幾百年之后,彩陶以強勁的勢頭沿著天山綠洲再度發育,又向西留步,進入了吐魯番。彩陶在伊犁河谷地區伊犁河谷走廊再度發育,但是時代已經晚了,晚到了公元前1000年以后。它最終到哪兒沒有了呢?結束了彩陶歷史的呢?是巴爾喀什湖,哈薩克斯坦以東的那個地方,叫七河流域。這樣,整個彩陶之路貫通了。實際上是黃河流域的古代文化,一站一站向西傳播的一個過程,一個歷史。】
玉門市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陶器,制作精細,造型別致,堪稱珍品。人型彩陶罐、人足彩陶罐、魚形陶塤、鷹嘴壺、三狗方鼎等已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這里的陶罐樣式多達98種,具有極高的研究和觀賞價值。這些陶器上有不少蜥蜴的圖案,這或許是火燒溝部落的圖騰。在這里,還出土了制作精美的彩陶方杯、人形陶罐等酒器。說明當時已經出現了釀酒業,農業已經相當發達。
最為驚嘆的是,在火燒溝遺址出土了20多個彩繪陶塤。這些塤,體呈魚形,交叉的雙條黑線修飾表面,裝飾簡約,形體美觀。張開的魚嘴是吹孔,塤體上有三個音孔,能吹宮、角、徵、羽四個骨干音,有的塤還能吹出清角,說明當時至少已經有了以宮、羽為主的四音階調式。
(畫外音)遠古之時,或者確切地說早在3700多年前,在西部一個叫玉門火燒溝的地方,白楊河、騸馬河里流水淙淙,水草豐茂,魚翔淺底。在那片天高云淡的土地上空,一直飄蕩著一種單調而不失悠揚的音樂,那是他們自制的陶塤發出的聲音。有的人想象,那是情人間吐露相戀的暗號,是離人間遠報平安的信號。總之,很有藝術或文化品位的火燒溝人伴隨著塤聲而生,伴隨著塤聲而死。
【作家、西藏大學講師孫海芳:這一路上我們經歷了很多文化類型,首先在民勤經歷了沙井文化。緊接著,一路有東灰山、西灰山、四壩灘、火燒溝,后來我們進入了臨洮、臨夏,還有永靖,看到了齊家文化。我覺得這條路上除了玉石和絲綢之外,其實我們在每一個文化類型里都看到了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彩陶。】
孫海芳說,玉門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陶塤,又一次感受到了古代音律的悠久。她從悠悠塤聲中想起了君子的瑯瑯玉聲,很好的通感。
悠悠古音,唱響晴空,穿越千年的歲月,直奔今人的耳膜,穿透清亮。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中國的考古學最早是安特生在河南發現了仰韶文化以后才開端的。但安特生也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觀點,叫“中國文化西來說”,它是建立在彩陶基礎之上的。認為中國早期的文化沒有發展起來,是從西方借用的。要解決這個問題,最終是河西地區的彩陶和新疆地區的彩陶之間是什么互動關系。彩陶之路的提出,使建立在彩陶之路上的“中國文化西來說”畫了個句號,成為了歷史。】
4000多年前,以彩陶為代表的中原文化一站一站地向西傳播,越過烏鞘嶺,進入河西走廊,沿著天山到達了中國的西部地區。與此同時,以玉石、青銅為代表的西域文化也由西向東進行著交匯式的擴展。在這偉大的交匯中,甘隴大地上的先民們較大規模地進入了文明生活的前沿。
青銅器最早出現在5000~6000年前的古巴比倫兩河流域。約在公元前3000紀后半葉,青銅冶制技術出現在新疆和河西一帶。學者將青銅冶制技術自西向東傳播的道路又稱為青銅之路。由此亦可見,絲綢之路正式開通之前,歐洲、中亞、河西走廊、黃河中下游、蒙古草原等地區并非處于封閉狀態,而是彼此交流,互相影響。
那么,沿著這條玉帛之路,甘青大地上有哪些青銅的遺存呢?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環著祁連山,我們看到周圍有大量的青銅器。青銅器實際上是從西方向東傳的,現在國內外學術界基本上成了主流。大概公元前3000年前后,在中亞西部地區青銅器是被普遍使用的。公元前2500年后,陸陸續續進入了中亞東部包括河西地區。青銅器真正大規模向這邊的傳播是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時期。通過天山地區,特別是在哈密,我在哈密發掘天山北麓墓地的時候,發掘了700多個墓葬,出土了1000多件青銅器。這在當時整個中國版土上是時代最早、出土青銅器最密集的墓地。邁過哈密到了這邊,就是火燒溝。火燒溝的青銅器就沒有天山北麓那么發達,它只是在1/3的墓葬中有青銅器,大概青銅器是幾百件。后來在河西地區所謂的四壩文化里面,都零零星星地發現了青銅器。】
考古學家張忠培說:“在四壩文化中,火燒溝墓地居民掌握的制銅業技術是離群的,又是超時代的。”考古資料顯示,火燒溝是夏商時代重要的冶煉中心。在這里,專家們發掘出了斧、鐮、镢、鑿、刀、匕首、矛鏃、釧管、錘、鏡形的200多件銅器,數量遠遠超過全國各地夏代遺址出土銅器總和,成為甘肅早期發現銅器、且出土數量最多的一處考古遺址。而中國最早的銅箭鏃石模、最早的銅矛、最早的銅錛在火燒溝遺址出土,無疑說明在曾經的“青銅之路”上,這里確曾存在過一個較之周圍部落更為高級的文明。
(畫外音)玉門市火燒溝的西部有一個叫赤金縣的地方,據說那里的土質金而泛紅,有人推測或許為鑄造青銅所遺留。這種推測若能落實,則證明火燒溝出土的青銅或許是本土文明。由此則不難想象,3000多年前的火燒溝人口密集,資源豐富,經濟發達,呈現出一派繁榮的景象。
火燒溝出土的金耳環數量較多,純度很高,顯示出黃金制造的高超水平。聯系古籍中有關夏商時代甘青地區的活動記載,專家肯定,在中原地區的夏代末期,在火燒溝生活的一定是古代羌戎部落的一支。
【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葉舒憲:在河西走廊的四壩文化中,我們發現黃金器物的存在,應該是中國境內已知最早一批黃金器物。它們的存在從東灰山到火燒溝再到瓜洲博物館,都看到了類似金耳環、金鼻環這樣的器物,這些是同時代中原文化所沒有的。我們大體把河西走廊看成一個從新疆傳入中原的黃金文化和從中原傳向河西走廊的崇拜玉文化相互對應相互融合的過渡帶。從這里,我們可以大致看出后代華夏文明的一個核心價值就叫金玉并重,金聲玉振,金玉良緣。】
在這里,出土了大量的鋤、刀、斧、鐮、錘等石器、銅器農具。在許多的陶器和棺木中,還貯存著栗粒和植物種子,說明那時的火燒溝已經有了較為發達的原始種植業。還發現有大量的羊頭、羊骨、豬骨、牛骨、馬骨和狗骨,這無疑在顯示著當地曾經有過相當發達的畜牧業。
穿越河西走廊腹地,沿途諸多墓葬中出土的文物器型蘊含了不少羊文化的元素。而最典型的,當屬火燒溝遺址出土的四羊首權杖飾,這是迄今所知我國時代最早的青銅鑲嵌鑄品。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走在“青銅之路”上的人,他不僅僅只帶著銅器和彩陶,比如說來自東方的粟和黍,這是黃河流域的古代居民首先培育起來的。沿著這條道路,在這個齊家文化、四壩文化,我們大量地發現了這種農作物。沿著這個道路進入了天山地區,所以在小河墓地就發現了這種農作物。沿著這條道路從西方過來的東西也不僅僅是銅器,還有牛和羊。】
火燒溝文化遺址不容置疑地陳述著這樣一個事實:中國古代文明不僅僅在中原大地上產生。由于東西文化的交匯和融合,在世人視之為邊陲的西部也已創造了令人驚嘆的古代文化,孕育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明。它們,都是華夏文明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壩灘文化遺址對研究河西早期青銅文化具有標本意義。16件在東灰山出土的銅器器型帶有北方少數民族的風格,骨柄銅錐與南西伯利亞米奴辛斯克盆地的奧庫涅夫文化相似。而西灰山出土的砷銅制品表明,幾千年前,這里和西亞、南歐、北非有著一定的聯系和溝通。
(圖34)
【字幕:2014年7月17日 ?甘肅張掖西城驛遺址】
位于張掖市明永鄉下崖村西北3公里處的西城驛文化,是黑河流域孕育的史前文化。年代距今約4100~3600年,是黑河中游流域一處馬廠文化晚期至四壩文化時期與早期冶銅有關的聚落遺址。
此前多年,這個籠罩著重重面紗的神秘遺址被稱為黑水國遺址。黑水國因黑河而得名,也因黑河而盛衰。黑水即黑河,古稱弱水。發源于祁連山,是河西走廊內陸河中最大的河流,因發洪水時攜帶著黑沙滾滾而來,氣勢壯觀而得名。據說西漢之前匈奴移居至此,劃疆為小月氏國。有學者研究,此地在漢時為張掖古城。
2007年以來,考古工作者先后多次在這里進行實地調查和聯合發掘,發現2處早期冶金的地點,并發現大量爐渣、礦石、爐壁、鼓風管、石范等與冶煉相關的遺物。這是甘青地區首次通過科學發掘獲取的層位明確的冶金遺物,也是西北地區年代較早的一批冶金資料。
(畫外音)想象中的黑水國城池壯觀巍峨,即便歷經時間的洗禮,殘垣斷壁中應該依然能看出它本來的面目。可是眼前的黑水國,遠遠不如想象中的雄壯。時值正午,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青年考古學家陳國科帶領一幫年輕學子正在這里進行田野作業,場面寧靜得像一幅單調的畫面。跋涉于黑水國遺址,歷史像一個古老的傳說,隨著年代的穿梭遠遠逝去。
在張掖市高臺縣召開的研討會上,專家學者認為,河西走廊是中原文明和西域文明的交流點,存在極為重要的研究意義。黑水國的研究應該放置于大的文化氣場中,才能感受到一脈相承的史前文化脈絡。
(畫外音)中國古代先民統稱所有的金屬為“金”。遠古時代,張掖礦藏豐富,先民們最先發現的是銅礦。由于他們掌握了熟練的制陶技術,對火候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冶煉起銅礦石來可謂游刃有余。開始,他們冶煉紅銅;很快,他們就能用紅銅鍛造各類器物。后來,他們冶煉成砷銅、錫青銅或銅砷錫三元合金。遠古文明的金屬燦光在這塊土地上熠熠生輝,“金張掖”的命名,是否與發達的青銅文化有著必然的關聯?
【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葉舒憲:在距今3000多年的時候,黃金通過河西走廊開始向中原傳播。通過河西走廊的考察大致可以說清楚,從西部傳入中原的金屬崇拜文化,和中國本土產生的崇拜玉的文化的結合過程,是一個漫長的上千年的結合過程。到了西漢年代,出現金縷玉衣、銀縷玉衣這樣把貴金屬和和田玉組合起來做葬禮上王者一級升天獲得永生的這樣一個實踐和觀念,我們從傳統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融合的角度獲得新的理解。】
在玉帛之路考察中,葉舒憲提出,匈奴人崇金,休屠王鑄祭天金人。休屠王在姑臧南山采掘金玉,與羌人發生搶奪資源的戰爭,由此形成了橫亙在涼州與鄯州之間的天然通道——張掖守捉道。葉舒憲還提出,“金張掖”之前應該是“玉張掖”。因為玉石的使用、傳播要早于青銅器。如果沒有經過玉石之路的初創,就不會有后來的青銅之路。如果沒有玉石之路,絲綢之路開通后也不可能很快得到沿途國家、地區、部族的積極響應。或許,正因為玉石之路的漫長鋪墊,漢武帝才有可能振臂一拋,讓美麗的絲綢翻山越嶺,飄向地中海沿岸。
【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葉舒憲:像金屬、家馬、牛、羊,很多中國本土原來沒有的東西,通過這條通道被依次地帶進了華夏文明的版圖之內。過去沒有考古發掘資料,我們基本不了解。現在看來,根本的原因是為了運送玉石,其他全是附帶,因為運送玉石打開了這條通道。通道打開以后,除了運送玉石之外,其它各種文化元素源源不斷進入我們國家。這樣一來,文化的多樣性、文化的多元性視角也是新知識。】
(圖35、36、37)
在考察團成員、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易華的眼里,玉帛、青銅、夷夏、大夏、夏羊、大禹一直是穿越在他心田的史前精靈。易華認為,位于中亞東端的甘肅地區所孕生的齊家文化,既有東亞本土的彩陶技術,也擁有來自西亞的鑄銅技術。融4000多年前人類遠古藝術精華的齊家文化,是中國青銅文化產生和發展的重要源頭,是中國最早的青銅文化。
(畫外音)有學者統計,齊家文化出土銅器的遺址至少有15處,總數已超過200件,其中以工具為主,裝飾品次之。齊家文化的冶銅業相當發達,出現了紅銅、鉛青銅和錫青銅。齊家坪遺址出土的銅鏡,是我國目前發現年代最早的銅鏡,被稱為“中華第一鏡”。齊家坪遺址出土的銅斧,造型精致,刃部鋒利,是齊家銅器中最大的標本。
齊家先民掌握著那個時代最先進的生產力,他們冶煉出的青銅器對周邊部族產生著無比巨大的誘惑。在一次次的交換中,不僅帶來了外地豐富的物產,而且吸收了外來文化中的先進技術。于是,新疆的和田玉、臺灣海峽的貝殼都輾轉而來。于是,齊家玉器中出現了江浙良渚色彩。
【考古學家、新疆師范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劉學堂:齊家文化是一個文化中心,很可能發現齊家文化較大規模地進入了文明生活的前沿。銅器的出現標志著文明時期,專家為什么把它當成了一個文明時期的象征呢?就是因為銅器和陶器不太一樣,陶器一家一戶可以做,單獨可以完成。銅器是一個系列工程,必須后邊有一個社會組織機構支撐才行。找礦、開礦、選料、冶煉、鑄造、設計器型等一系列的,一個人完成不了,所以銅器非常重要。好多齊家文化銅器藏于民間,無法統計。通過齊家文化作用中原地區,特別是學者認定的二里頭文化夏遺址里發現了早期青銅器,里面有一部分很可能就與我們齊家文化有關系。】
說起齊家文化,不能不提及二里頭文化。許多學者認定二里頭文化就是夏文化。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展以來,學者們重新測定了二里頭文化的年代,比原來宣稱的晚了約200年。有學者問,如果說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也只能是夏晚期或末期文化。那么,夏代早期的文化遺址在哪兒?它是怎樣產生的?
圍繞諸多遺址上出土的銅、玉等文物,學者們在尋找著與二里頭文化相關的信息。易華跟蹤中華文明探源工程10余年,他從冶金考古學、植物考古學、動物考古學來證明二里頭文化與齊家文化的同質性和差異性。經對比發現,二里頭文化是在龍山文化基礎上興起的青銅時代文化,受到了齊家文化的巨大影響。二里頭文化只可能是夏代晩期文化,比二里頭文化更早的青銅文化是齊家文化。
【中國社會科學院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易華:從考古學就已經表明,齊家文化和二里頭文化是密切相關的。其實,二里頭文化實際上是龍山文化和齊家文化相結合的一個產物。】
走過玉帛之路,葉舒憲、易華、劉學堂等專家學者更加自信地認為,遠在西北的齊家文化與中原的二里頭文化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齊家文化以甘青寧為中心,分布到了陜西、內蒙古,影響到了河南、山西二里頭文化核心區;二里頭文化以河南、山西為中心,也分布到了陜西、內蒙古,亦影響到了甘青齊家文化核心區。如果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齊家文化就是夏早期文化;如果二里頭文化是商文化,齊家文化也可能是夏文化。齊家文化是向夏文化過渡時期的文化,它開啟了二里頭、殷墟文化傳統,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調。
青銅時代迎來了東西文化交流的新高潮。隨著新的考古資料發現,人們認識到,伴隨著青銅之路,來自西南地區的海貝,來自西亞的牛羊馴養技術等多種因素也陸續走向中原。
(圖38、39、40)
站在東灰山上,上海交通大學文學人類學中心講師安琪看到了戈壁灘上星星點點的夾砂紅陶片,更驚喜地看到了引人注目的閃蜆和環貝。
走進張掖西城驛遺址,曾研究過西南地區貝殼、蚌殼等古遺物的安琪再次得知,這里出土過珍珠、蚌殼等古物。
漫游在河西走廊的山水之間,在瓜州兔葫蘆遺址,在馬家窯文化遺址,常常與海貝的蹤影不期而遇。這里與印度洋之間相隔上萬公里,這些來自臺灣或印度洋孟加拉灣的海貝怎么會出現在甘青大地?
(畫外音)從西北到西南,從商周到明清,海貝的蹤影揮之不去。它不僅是貨幣,也是社會地位的標志和威信的象征。安琪說,海貝在歐亞大陸上的旅行,為世人留下了一道清晰可循的文化印跡。貝影尋蹤,印度洋的海貝從中國南方的橫斷山走廊一路北上,來到黃河流域。這些實物的出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早在4000多年前,絲綢之路就已經開通,古老的玉石神話信仰已然存在。
【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葉舒憲:除了漢族以外,有許多少數民族也不同程度存在玉石崇拜,像羌族的白石崇拜,納西族的四種不同原料的玉石崇拜都寫在東巴經中,藏傳佛教的綠松石、紅瑪瑙包括海螺海貝珊瑚,都是古老的玉石崇拜滋生出來的。我們通過重新的整合梳理,可以從玉石神話認同的角度,找到華夏多民族國家存在的延續的道理。】
“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九夷服。”4000年的歷史,隨著陣陣勁風穿越堅硬的時光,羊群、馬群一路走來,大麥、土坯一路走來,他們在這里停留駐足、生根開花,再應著歷史的季風,向著更遠處傳播。
(畫外音)在武威涼州,人們發現了舉世無雙的“銅奔馬”。時隔38年后,又出土了造型極為相似的踏燕追風的“陶奔馬”。一銅一陶,相映成輝,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絲綢之路”上青銅與彩陶精彩的對話。
(圖41、42)
史前的日頭照耀著史前的土地,史前的明月愛撫著史前的山川。玉石之路,這是一條神奇的道路,是一片神秘而豐腴的沃野。
面對玉樹臨風般的史前文化發現和傳播,想起一首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