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自2004年起,每年4月末5月初,南陽市都在舉辦“玉雕節暨國際玉文化博覽會”以傳播南陽的玉石文化。其實早在2008年,南陽市鎮平玉雕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一位來自鎮平的雕刻者在刻佛像
打開厚重的中華文化史,玉文化猶如一本古樸的線裝書,墨香四溢。它以悠久的歷史、獨特的底蘊,匯人文之精美、容歷史之精華、納藝術之精髓而博大精深,獨具魅力,被譽為“東方藝術”,在中國文化史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中華玉文化在中原,中原玉文化集中在南陽,最為著名的是南陽的獨山玉,玉石資源豐富,質地優良,歷史悠久。迄今發現最古老的玉器是距今5000年的黃山(今南陽臥龍區)仰韻文化遺址出土的獨玉鏟、玉瑛。這一時期玉器造型多為直方、圜曲、復合三種系列,諸如象征王權的鉞、祭祀神明的琮、象征蒼穹的璧,在琮、璧、瑛等禮器上還留有類似工藝痕跡的“經事符號”。這一博大精深的史前玉文化為華夏文明砌下了第一塊奠基石。
千年獨玉
玉石最著名的典故當屬“和氏璧”。和氏璧的故事是那樣慘烈,和氏為此付出雙腿。和氏璧后為歷代帝王奉為價值連城的傳國之璽,屢遭變故,多次失而復得,無數英雄豪杰、帝王將相為之折腰,玉石的價值也從珍寶直上升為神器,為王者尊。
據《韓非子》記載:戰國時期有楚人卞和,在荊山發現一塊非同尋常的石頭,認定內藏有美玉,先后獻給楚厲王和楚武王,結果兩人不識貨,還生氣,卞和兩只腳都給砍了。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想獻寶,就抱玉哭于荊山下三天三夜,淚雨成血,文王得知,派人詢問。卞和說:“我不是為失去雙腳而哭,痛心的是珍寶被人看作石頭。”文王十分感動,召見他并請能工巧匠“會診”,琢其璞打開驗看,果得一罕見之美玉,文王速命工匠雕琢成一塊白璧,作為傳世之寶。為紀念、表彰卞和的功勞,更因感其耿直忠心,特命名為“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盡人皆知,鮮為人知的是,“和氏璧”有可能是獨山玉,而楚人卞和有可能是鎮平人。寶玉石專家李勁松和江富建等人都對此有所論證。
和氏璧外包有璞,為白玉,但“側而視之色碧,正而視之色白”。獨山玉主要礦物成分是斜長石,外表極易風化成璞。獨山玉有白玉,是其最上等玉料,獨山玉料以色帶產出,即一塊獨玉正面看是一層白玉,側面看可出現呈帶狀分布的白玉、綠玉、紫玉等,和“側而視之色碧,正而視之色白”對應。
卞和可能是南陽鎮平人,原因有四:其一,南陽是楚重鎮,鎮平當時是楚邑,卞和是楚人,有居鎮平的可能;其二,卞和是識玉者,當時鎮平玉人多,識玉者多。其三,鎮平歷史上也曾有“騎帝山上多金山下多玉”的記載,春秋時鎮平所用玉料,多屬獨山玉、藍田玉、綠松石等。藍田玉和綠松石都與楚山、荊山較遠,唯獨山玉與楚山、荊山較近,卞和所得的玉有可能是獨山玉或是鎮平所產的某種玉。其四,卞和姓卞,玉為和氏璧,鎮平縣至今仍有卞莊、和營兩自然村,村民可能與卞和有親緣關系。
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玉文化還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封建色彩,王室皇家生前用玉,死后殮玉并茂,方顯尊嚴權威,在南陽發掘的漢墓中發現了大量的葬玉。
唐宋元明清時期,在繪畫藝術的影響下,玉人巧妙地處理了形與神、骨與肉的關系,出現了佛教、人物、花鳥題材的新玉器,推動玉器邁進藝術殿堂,使玉文化呈現世俗化、生活化的新趨勢。宋元明清時代,琢玉技術顯著提高,宮中設立了“玉院”,同時,民間玉業日趨發達,玉器流行。清光緒年間記載”予山產玉……北夏之民,多冶玉為生”,說明當時南陽獨山玉的采磨十分繁榮,玉加工已成為了一種產業營生。
秦相李斯的《諫逐客書》曰:“宛珠之簪,傅璣之耳,阿縞之衣,錦鄉之飾”。漢代玉業達到了鼎盛時期,張衡《南都賦》中記載:“于顯樂都……其寶利珍寶,則金彩玉璞,隋珠夜光……以速遠朋,嘉賓是將,揖讓而升,宴于藺堂,珍饈瑯玕,充溢四方,琢雕狎獵,金銀琳瑯……”對獨山玉及玉文化氛圍做了淋漓盡致的描述。
魏麗道元《水經注》載:“南陽有豫山……山山出碧玉”。南朝陶弘景云:“好玉,出藍田及日南、南陽”。元代玉料開發仍盛,玉料供給“玉院”,忽必烈命玉匠用獨山玉琢成了我國玉器史上第一件大作品——“瀆山大玉海”。
清代獨山玉開采仍興而不衰;工藝日趨精湛,玉器品種更為繁多,玉匠名師巧奪天工,超越百代。光緒縣志記載“予山產玉……北居之民,多治玉為生”,說明當時南陽開采、加工玉石十分繁榮,工藝品暢銷海內外。
一個農民的玉雕故事
鎮平人所構建起的“玉石帝國”,有一個難以被忽略的奠基人。
這個人,就是仵永甲,是一位農民。
沒有仵永甲,也許就不會有鎮平人馳騁中國玉石界的今天與未來。
仵永甲(1878年~1952年),鎮平縣石佛寺鎮人,著名琢玉工藝家、雕刻家,中國四大制玉名人(烈裔、邱處機、陸子岡、仵永甲)之一,代表作品有《滾龍玉鼎》《濟公》等。
“四大制玉名人”只是一說,他是鎮平玉雕的奠基人,卻毋庸置疑。
仵永甲出身貧寒,弟兄四個,原本居住在伏牛山,沒有地種才移民出來,因為貧困,40多歲才結婚。仵永甲14歲開始當學徒,身體瘦弱,當時師父不想收,怕他干不了家務活。他的師哥很同情他,說我替他把家務干完,這樣師傅才收了他。仵永甲做的活兒很快就超過了師哥。
剛開始做玉時,仵永甲窮得連玉車床上腳蹬的牛皮都買不起,但他并不以為意,苦練自身技藝。仵永甲注意觀察生活,常以現實生活中的實物為樣本,力求新穎別致,逼真細膩。天縱英才,勢必與天地相往來,師法自然——他以現實生活中實物為樣本,雕琢的青蛙、螳螂、蟈蟈,栩栩如生。學徒不到三年,仵永甲在家鄉已嶄露頭角。別人看著模型才能做,他看見啥就能做啥,看見別人扎的紙扎,回家馬上就能做。五年后,他離開了師傅,開始獨立制作,并建了一個玉作坊,帶徒數人。在仵永甲之前,鎮平本地的匠人們只能做些煙袋嘴、玉帽扣之類工藝粗糙的小件,自他開始,才開始做人物、花鳥爐瓶等。他的雕刻技藝日漸成熟,所雕觀音慈祥可親,神佛羅漢各具神采,關公岳飛威武肅穆。他對徒弟們說:“做人物不要只注重外表,要認真研究人物的骨法。”他主張多做立體雕人物,少做浮雕人物,只有通過立體雕,才能鍛煉藝人的造型基本功。
清末民初,鎮平玉雕主要生產帽花、手鐲之類的裝飾小品。仵永甲不但雕琢昆蟲、動物,而且雕起了關公、濟公、岳飛、觀音、如來和道教中的真人。
是仵永甲把鎮平玉雕引向雕琢人物、花鳥、瓶爐等陳設性擺件的軌道,讓鎮平玉雕整體水平跨上了新的臺階。
《鎮平縣志》記載:1914年秋,南陽鎮守使吳慶桐看到他的作品后,請他到南陽琢玉,做了兩尺多高的《滾龍玉鼎》;1915年,袁世凱稱帝,吳慶桐請仵永甲為袁世凱雕琢了一套酒器,深受袁世凱喜愛;1915年,袁世凱病重,吳慶桐再請仵永甲為袁世凱雕琢香爐、龍錢、鳳錢等,其后,香爐等隨袁世凱葬在安陽袁林。
不說吳慶桐,不道袁世凱。
無論如何,一個農民“通了天”,鎮平玉雕“通了天”。
仵永甲的作品中有一件名為《滾龍玉鼎》的玉雕,高二尺有余,鼎的正面浮雕八仙慶壽圖,兩邊透雕二龍戲珠,還有一對能轉動的玉環,輕輕碰之,便發出清脆的聲音,此玉雕曾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
而在鎮平,仵永甲傳世作品只有一件,就是《濟公》。濟公手托酒壺,睜著大眼,張著大嘴,半裸身軀醉坐于地,頗為生動傳神。破帽、眉毛、眼珠是黑色的,其他部位,都是一色的白。作品不足半個手掌大,濟公的形象幽默中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仔細一看,濟公后頸的脊骨一節節清晰可觸,手拿的破扇子筋絡一絲一縷,完全寫實。
如果沒有仵永甲“通天事件”深遠回響,試想:1949年后,在南陽玉器廠已經興辦的情況下,國家是否會在不產片玉的鎮平布局鎮平縣玉器廠,特別是石佛寺玉器廠,而且石佛寺玉器廠布局鄉野,藝人亦工亦農,還是“全國11大外貿口岸公司重點貨源單位”。
抗日戰爭,鎮平玉雕幾乎藝絕人亡。
如果不是1949年后興建了石佛寺玉器廠,等到1978年,鎮平玉雕真的會是藝絕人亡。
因為國家在鎮平布局玉雕企業,鎮平玉雕在那個特殊時期不但沒有受到影響,反倒因為國家急需賺取外匯,而獲得大的發展:1971年,全縣玉器生產廠家發展到139個,從業人員5418人;1974年,全縣外貿收購玉器949.6萬元,占全縣外貿收購總額1490萬元的64.6%,鎮平由此成為河南省外貿系統第一個勇超1000萬元大關的縣。1995年,鎮平被國家命名為“中國玉雕之鄉”。
玉器界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全國做玉器生意的人中有1/3是鎮平人;每天從鎮平發往國內大中城市的100多輛大巴車上,大部分乘客是做玉器生意的鎮平人;北京王府井、西單、潘家園的玉器市場上,店主十有八九是鎮平人……
如今,鎮平人已左右著中國玉石玉雕市場。
鎮平玉雕的當代風格
鎮平玉雕雖然進入產業化發展的階段,但是仍然有許多秉承“工匠”精神的藝術家潛心創作。鎮平居于中原,它的玉雕博采南北之長,既有京津派的雄渾豪放,也兼蘇揚派的婉約細膩,造型生動逼真、雕刻精細入微,從而形成自己獨有的中部風格。其中的代表作亦璀璨如星辰:國家級珍品翠玉“九龍花薰”,現陳列于人民大會堂河南廳;獨玉“鹿鶴同春”,已被中國美術館收藏;雙層大型轉動翡翠花薰“哪吒鬧海”巧用浮雕、透雕、鑲嵌技術,玲瓏剔透,榮獲輕工部工藝美術百花獎。另有獨山玉“姜子牙封神”“萬里長城”“麻姑獻壽”等270多件工藝精品,先后獲得省、部優和全國工藝美術百花獎。
鎮平玉雕的當代風格或許可以從其傳承人仵海州的作品中窺見一二。他的作品以獨山玉的材質特征為根本,以俏色的手法為主導,根植中原文化,展現生活意味,促成了獨山玉雕的寫實主義。獨山玉的寫實,是將人在生活中的真切感受悠悠道來,它是親切的、自然的,與獨山玉不事張揚的氣質相輔相成。他的作品《妙算》《石破天驚》《黃山云影》《紅旗渠》等都深具此特點。特別是《紅旗渠》《壺口春曉》這兩件作品,就是通過具體的題材展現一定的文化母題,在生活場景中把鄉土的文化氣質塑造出來。耕作的人、收獲的人們以及他們的各色生活,這是他創作的重要命題,人物與土地的念念深情,就在獨山玉中得以實現。這樣的一個鄉土氣息,這樣的一個農耕情結,已經深深影響了獨山玉雕的整體局面。
熟悉仵海州的人都知道,他擅長人物、花鳥、山水等玉雕產品的設計和創作,對各種玉料尤其是對南陽獨山玉的研究開發利用有獨到的見解。在玉雕設計中對獨山玉俏色、紋理的巧妙構思和運用,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獨山玉的自然美,又以獨特的創意增加了作品的藝術魅力。對獨山玉黑白料俏色的巧妙運用,不僅節省了大量的玉石原材料資源,同時又增添了許多玉雕新題材和新品種。
仵海州說,他喜歡大自然的東西,喜歡大手筆、大面積,因此,他的很多東西都帶著巧色,這或許就是他個人的創作風格。他認為:對每一塊原材料來說,肯定只有一種形式和題材是最適合它的,只有創作者找到了它,才能賦予它以生命。作為設計師,首先要和石頭進行交流,有時候一塊石頭他會放幾年,就是一直在考慮,在尋找一種最佳的題材和表現方法。如果總結他的作品特點的話,那就是,在獨山玉雕上,努力發掘作品的生命感,在富于鄉土氣息的情致氣韻中把生活雕刻出來,從而展示各色的生活,詮釋出這個生活狀態下的人們的情感體驗,將它上升到生命體驗的高度,讓玉雕作品成為生命的傳達。
從事玉雕30余年,親身經歷了玉雕的發展變化,注定仵海州在玉雕方面有著與別人不同的認識。“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人民生活水平在逐步提高,對美的追求也在不斷發生著變化,這就要求玉雕大師們不斷創新自己的作品。創新是藝術的生命,也是藝術的靈魂,更是其魅力所在。”
多年來,一大批南陽玉雕的先行者們開始了自覺的藝術追求,將本土的文化底蘊和本土的生活意味引入到創作中來,力行突破,以個性的藝術探索帶動了玉雕行業的整體提升,初步形成了鎮平玉雕的當代風格。在仵海州看來,這個風格也可以概括為“讓中原文化的母題意象在玉雕藝術里的具化,為玉雕的創作找到一個切實的方式,實現了玉雕藝術與地域文化的深層結合;以具體的原料為出發點,以原料的色彩特征和形體特征為基礎,量料取材,因材施藝,尋找到一個確切的主題,繼而把題材具體地落實到造型和布局上”。
一個流派撐起一片星空,帶動一批人才。當代的鎮平玉雕在傳承古代玉器文化的同時,加入了新的文化因素,以新的表現方法,極富創意和活力地詮釋著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歷史,借鑒他家之長,將各種風格融會貫通,于張揚中蘊含內斂,大氣豪放中留存幾分細膩婉約。同時,民族藝術及外來藝術也在當代鎮平玉雕作品中有了很好的運用,令作品更具品位和藝術魅力。一批新生力量的加入,讓當代鎮平玉雕藝術更是活力四射,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當代藝術表現手法都被恰如其分地運用到了玉雕藝術中。各種玉雕技法的結合、不同拋光技藝的運用、夸張的造型、獨到的創意,令當代鎮平玉雕煥發出新時代的氣息,形成了“熔鑄古今,承前拓新”的中原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