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迷失在時間里

淡水天

今天，是外婆70歲的壽辰。阿愚拎起書包，急匆匆地往外婆家趕。她走出地鐵站，又拐過一條長街。城市的絢麗霓虹，像撲閃撲閃的眼睛。

阿愚甩了甩胳膊，真疲憊啊！期末將近，受學業的壓迫，有源源不斷的事情等待著她去完成。連這趕赴壽宴的間隙，她都隱約覺得是一種對時間的浪費。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外婆慈祥的臉，突然感到一股內疚。有多少日子沒有去看望外婆了呢？寄宿制的學校生活幾乎拉大了她同家人的距離。她不再是那個天天黏著家人的小女孩，她長出了翅膀，心心念念地要向廣闊的天空飛去……至于外婆的暖暖的澎湖灣、媽媽的靜靜的小搖籃，都已在她的記憶里沉睡了。

想到這里，阿愚緊蹙眉頭，也加快了腳步。城市的風景迅速變換著，她幾乎什么也不曾看見，什么也不曾聽見，直至一陣音樂聲鉆入她的耳朵。

那是不知名的曲調，樂音和婉，帶著一些古典的哀傷：

“想要問你從哪里來，風塵仆仆，似大漠孤煙寧你穿過怎樣的時間景觀，浩浩莽莽，似湖海山川寧填不盡的愛啊，走不完的路啊，在時間的景觀里，你是你自己的風景。不要迷失在時間里，不要迷失在時間里……”

一個流浪歌手抱著吉他，在街角輕聲彈唱，他的聲音迷離，幾乎令人沉醉。阿愚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她呆立了一會兒，低聲呢喃道：“不要迷失在時間里，不要迷失在時間里……”

她想起記事本里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想起自己對時間的緊迫感，突然感到一陣頭痛。似乎，并不是她在驅策著時間，而是時間在催逼著她向前。這種生活幾乎使她感到厭倦，難道說她也迷失在時間里了嗎？

“請問這首歌叫什么名字？”一曲終了，她問流浪歌手。

“沒有名字?！绷骼烁枋珠]起眼睛，不愿多說，看上去似乎有一些疲憊。

阿愚小心地拾掇起音符，她感到一知半解的迷惑。在恍恍惚惚的夜色中，她走進了外婆家。

一大家子人正圍繞在桌前，爸爸、媽媽、哥哥、外公，還有外婆?！鞍⒂蓿銇砹税??！蓖馄呸D過頭來，朝阿愚招招手，“快過來，就差你一個人了。”外婆慈祥地笑著，那是阿愚最為熟悉的表情，看起來幾乎一點兒都沒變。

“今天你可有口福了呢，你爸媽張羅了一大桌子菜，有你最愛吃的。瞧你，在學校都累壞了吧？”外婆絮絮地念叨著，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

“外婆，生日快樂！”阿愚依偎著外婆，沖她甜甜地笑著，在心里悄聲道著一千句一萬句的祝福。她不善言辭，外婆的溫情喚醒她的記憶，令她感到愧疚。在這段忙于學業的日子里，她是怎樣疏忽了這位老人??！

哥哥阿魯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似乎能理解妹妹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們處于相同的年齡階段，也為同樣的學業壓力所驅迫。

家庭壽宴就要開始，燈光柔和，罩住每一個人的面龐。一盤盤菜肴漸次端上來，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全家人共同舉杯，說著親切的話語。歲歲年年景物變幻，歲歲年年相伴依舊。當然，也有一些東西是他們難以注意到的，當燈光聚斂在外婆身上，阿愚幾乎不忍去細數她臉龐上的皺紋。那一道道令人心驚的歲月刻痕，蜿蜒爬過她的面頰，似湖海山川，似大漠長煙。

人生七十古來稀，誰能阻止時光的步伐呢？阿愚一日日地長大，家人也隨之而然一日日地變老。當一切匆匆流逝，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地染上了歲月的風塵。

阿愚想起了剛聽到的那首歌，“想要問你從哪里來，風塵仆仆，似大漠孤煙？你穿過怎樣的時間景觀，浩浩莽莽，似湖海山川？”她輕瞇上眼睛，感到一陣無可奈何的悵惘。

然而，處在滄桑年歲中的外婆，又是怎樣想的呢？她似乎并不為蒼老而犯愁。她同外公一起，靜立在時光之河里，優雅地老去了。她每日里照常讀書、看報，侍弄花草，和外公一起去公園里散步，有時也約上幾位老朋友一起喝茶聊天，日子過得閑適且自在，年齡并未成為她的負擔。當然，她也有一些身體上的小毛病，每逢陰雨天關節便酸痛，步伐再沒有年輕時那樣利落了，葷腥甜膩的食物也不可多吃……但這些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會成為一種障礙，就像秋天葉子萎敗、冬天衰草枯楊一般自然。她老去了，順著時間的規律老去了。時間使她失去一些東西，也同樣給予她智慧及從容。

在70歲的壽辰上，外婆的臉上堆滿了皺紋，也堆滿了笑容。她大方地吹熄了蠟燭，像從前的每一年那樣，許下了一個心愿。這個心愿她不必告訴別人，因為心愿只屬于她自己。

每一位家人都在輕聲祝福。外婆在暈黃的燈光下靜靜坐著，時光是她的，生活是她的，衰老與開心，也統統都是她的。她安享著眼前的這一刻，她說她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阿愚忍不住側頭問她：“外婆，你不想念年輕那會兒的時光嗎？”

“想啊，當然會去想。年輕時有年輕時的好，到老了也不差啊。年輕的時候太奔忙了，現在閑下來了，倒是更能去做想做的事呢，日子是完完全全為自己而活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阿愚的身上，她輕拍著阿愚的肩膀：“說起來啊，阿愚現在是最辛苦的時候吧。高中的學業壓力可真不小呢！多少人都要爭搶著從獨木橋上走過。不過，如果能認清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便吃苦也會心甘情愿?！?/p>

“可是，怎樣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呢？”阿愚將腦袋埋在外婆的懷里，悶聲問道。

“這個問題，可有點難以回答??！唔，讓外婆想想……如果有一天，你像外婆一樣老了，你開始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而那大把大把的時間又隨時可能失去，你會用它們去做些什么呢？我想啊，你的選擇就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吧。時間是有限的，人們總是心甘情愿地為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付出時間?！?/p>

外婆的話溫暖著阿愚的心懷。她一度在時間里走失，茫然失措，被各種事情催逼著向前。她曾經以為是自己擁有了時間，其實不過是時間擁有了她。

倘若不能找到此生的坐標，她將始終在時間的迷宮里彷徨，就像一塊獨立的拼圖，游離在整個畫框之外。

她要開始尋找了！尋找時間的意義，也尋找失落的東西。

“填不盡的愛啊，走不完的路啊，在時間的景觀里，你是你自己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