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哥倫布第一次航行前和斐迪南國王、伊莎貝拉女王道別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阿爾法瑪區俯瞰圖
2015年3月1日,我乘坐歌詩達郵輪“大西洋號”從上海出發,一路向西航行了86天后回到上海,繞了地球一圈。
整個航程大致可以分成四段:第一段沿著鄭和的足跡前行,先向南穿過南中國海,再向西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最終到達紅海;第二段相當于地中海之旅,先是穿過蘇伊士運河后游歷希臘諸島,再依次到訪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的幾個著名港口,最后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第三段從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出發直達美洲大陸,重演了哥倫布的壯舉;第四段從巴拿馬運河開始,橫跨太平洋,重走了麥哲倫船長當年的環球航線。
這四段航線當然都很有意思,但第三段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為它徹底改寫了人類歷史。如今絕大部分歷史書都把哥倫布的那次航行當成了人類歷史的分割線,之前的叫作前哥倫布時代,之后的叫作后哥倫布時代。
一次航海為什么如此重要?這就要從大海和人類的關系說起。
“大西洋號”進入紅海的時候,我想起了一部構思很久的科幻電影。
未來的某一天,人類相互仇殺,地球到了崩潰的邊緣。一位智者找到了突破光速限制的法門,趕在光線到達之前在一個遙遠的星球上安裝了一臺攝像機,把人類自誕生之日起的全部歷史錄了下來,制成一部延時攝影大片播放給地球人看。剛才還在拼死搏斗的兩名士兵驚訝地發現,他們原是一家人,7萬年前走出非洲的那幾百人中有一位是他倆共同的祖先。
這樣的電影當然不太可能存在,但我們不妨順著這個思路想一想,如果真的有這樣一部片子,里面將會出現怎樣的場景?
讓我們從20萬年前看起,我們的祖先正是在那段時間里誕生于東部非洲的某個地方,并在此后的10多萬年里遍布撒哈拉沙漠以南的整個非洲大陸。大約在7萬年前,人類祖先當中的幾百名勇士離開家鄉,穿越紅海進入阿拉伯半島,開始了“走出非洲”的偉大征程。沿途之中,每遇到一處植被茂密、水源充足的地方,祖先們便停下來打獵采摘,繁衍后代,休養生息,直到人滿為患,食物不夠吃了為止。然后,其中的一部分人便再次踏上遷徙之路,去遠方尋找新的家園。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往四面八方擴散,最終占領了除南極洲之外所有的大陸。
如果在1萬年前按下暫停鍵,好好檢視一下人類的分布,我們會發現當時地球上的人類并不是均勻分布的,而是聚集成一個個部落,就像一塊烙餅上的芝麻粒一樣集中在一個個孤立的山谷和盆地,各個部落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物資或者信息方面的交流,許多相隔并不算很遠的部落甚至連對方的存在都不知道。你肯定會問,那些離開自己部落去遠方開辟疆土的人為什么從來不回家看看呢?即使因為路途遙遠不能常回家,家鄉的人為什么也把遠方的親人們給忘記了呢?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從不說給孩子們聽?難道我們的祖先真的都是一些無情無義不長記性的野蠻人嗎?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事實很可能真的如此。我們的祖先并不是天生的探險家,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舉家遷徙,開拓疆土的行為只是偶爾才會發生的罕見行為,而不是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的集體行動。每一群離家出走的人都一去不回頭,留在老家的人也很快就把遠行的親戚們忘記了。
造成這一結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交通困難。古代的世界沒有路,也沒有馬車,遠古時代的祖先們出遠門只能依靠雙腿,活動范圍很小,任何一座高山峽谷或者密林沙漠就能讓相鄰的兩個部落老死不相往來。
長時間的隔離足以改變人類的身高、膚色和相貌,甚至語言和文化,于是地球上出現了若干個外表差異明顯的族群,以及成千上萬種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如果地球真的像一本暢銷書上所描述的那樣是“平的”,人類將只有一個單一的民族,人類歷史將和現在完全不同。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陸上交通如此困難,祖先們為什么不坐船呢?實際情況是,在那部假想的延時攝影大片中幾乎就沒怎么出現過船的蹤影,我們的祖先完全是依靠雙腳占領了整個世界。原來,7萬年前的地球正處于冰河期,海平面比現在低很多。東非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的曼德海峽如今寬約33公里,但在7萬年前卻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可以涉水而過。白令海峽也是如此,3萬年前這里只是一座路橋,我們的祖先很可能是在追趕獵物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美洲。
幾塊大陸當中唯一比較難以到達的是澳大利亞。研究顯示,4萬年前東南亞諸島和澳大利亞之間的海峽最窄處只有不到50公里,這在今天當然不算什么,但在當年可是一個不近的距離。那時我們的祖先剛剛學會制造獨木舟,穩定性和載貨量都很不理想,在河流和淡水湖里劃劃還湊合,到了海里就只能任憑海浪擺布了,可居然就有幾個膽大之人冒著生命危險劃了過去,這在當年絕對是無比英勇的行為。
要想更好地理解這一壯舉,必須重新認識海洋。如今一提到“大海”,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度假,或者生猛海鮮。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我這次環球航行在海上待了50多天,對大海的印象徹底改變了。大海其實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先不說別的,“大西洋號”雖然是一艘長近300米、排水量將近9萬噸的龐然大物,但只要稍微有點風浪,船身便搖晃不止。這趟旅行我有好幾天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一站起來就頭暈惡心。如果是大航海時代所使用的那種20多米長的小帆船,我早就把腸子都吐出來了。
還有不少人以為大海里到處都是魚,漁民們隨便一撈就是一網,不愁沒吃的。其實這種情況只在某些特定的沿海地區,或者珊瑚礁附近才能看到,大部分海洋的光合作用效率極低,單位面積海水所產生的生物量甚至比不上戈壁灘,魚蝦的密度自然也就極低。個中原因不難理解,因為海洋中負責光合作用的主要是上層海水中生活的藻類,它們雖然不缺陽光、水和二氧化碳,但卻缺乏微量元素,尤其是鐵。海水中的微量元素大都來自海底土壤或者河流,還有一小部分來自從陸地上刮來的沙塵,如果一片海域距離陸地很遠,又缺乏上下對流的話,表層海水便會缺乏微量元素,光合作用也就無從談起了。我們這趟航行大都沿著海岸線走,看到的魚還算比較多,可一旦離開海岸,比如在大西洋或者太平洋深處,魚就不怎么看得到了。

描繪1520年10月麥哲倫在航行途中果斷鎮壓船員叛亂的插圖
一片海域的光合作用效率憑肉眼就能大致判斷出來。簡單來說,海水越藍,說明水中的葉綠素含量就越低,光合作用效率也就越低。文藝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蔚藍色的大海”這樣的贊頌文字,其實藍色反而意味著貧瘠,藍色海洋就是地球上的藍色沙漠。
所以說,大海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它看上去遼闊而又寬廣,其實能把海上的旅人暈死;蔚藍色的海水看著很養眼,卻一口也不能喝,越喝越渴;海鮮很好吃,但除非你是個有經驗有工具的漁夫,否則很難撈得到;如果你不小心掉進海里,幾乎肯定會被淹死;白天大海還能依靠太陽辨明方向,一到晚上,尤其是那些烏云密布看不到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大海簡直就是人間地獄,能把人嚇死……總之吧,大海是一個比沙漠還要恐怖的地方,只要航程超過一天,我們的祖先們就不敢貿然出海了。這就是為什么早期人類的生活資料大都來自陸地,古典文明的中心也大都位于內陸地區的原因,除了極少數漁民外,絕大部分古人的生活和海洋關系不大,大海對于人類祖先們來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
大海縱有千般壞處,但它有一點好,那就是阻力小,可以用作交通工具。但是,作為交通工具的海洋僅憑獨木舟是征服不了的,必須有船。人類究竟是何時掌握了造船的技能,并且將之用于航海的?這個問題歷史學家眾說紛紜,但大家普遍認為克里特島(Crete)上的米諾斯(Minos)文明是第一個真正的“海洋帝國”。這個島位于地中海的東南角,和歐、非、亞這三大洲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島上原住民從公元前2500年起就掌握了先進的航海技術,壟斷了地中海上的遠洋貿易,是人類歷史上誕生的第一個完全基于貿易的古典文明。
當時人類已經有了馬,但尚未發明出合適的挽具,沒法讓馬拉車,再加上缺乏道路,所以船運幾乎是遠距離貨運唯一可行的方式。當船被發明出來之后,大海終于以交通工具的身份進入了普通人的生活,失聯很久的人類部落之間也終于重新開始了物資和文化上的交流,并從此揭開了人類文明大融合的序幕。
有了貨船便有了海盜,它倆是天生的一對,共同擔負起串聯人類文明的任務。來自海上的蠻族侵略和自然災害毀掉了米諾斯文明,接替他們的是來自地中海東岸的腓尼基人,他們發明了一種由好幾排水手一起劃槳的大船,并依靠這種速度超快的船壟斷了地中海貿易,其勢力范圍一直延伸到了非洲西北海岸和英倫三島。
說到船,有證據顯示古埃及人早已開始使用一種原始的橫帆帆船,來往于尼羅河上游和下游之間。這種帆船制作粗糙,只能順風航行,不利于風向多變的地中海,這就是為什么腓尼基人要改用人力船來代替帆船的原因。另一個善于航海的民族是阿拉伯人,阿拉伯半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態環境使得航海成為一種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為了適應多變的風向,阿拉伯人發明了三角縱帆,能夠利用弧形帆體兩側的壓力差推動船只前行,就像飛機的機翼一樣,因此這種帆船可以通過走“之”字路線而逆風航行,非常適合地中海。阿拉伯三角帆傳到地中海后很快流行開來,西歐和北歐人誤以為這是地中海周邊居民的發明,將其稱為拉丁三角帆(Lateen)。
三角縱帆是人類航海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發明,從此帆船便被廣泛地用于海上貨運,極大地提高了運輸效率,人類文明大融合的速度立刻上升了好幾個數量級。
帆的核心就是高效利用風能,三角帆的發明使得風能成為繼火之后第二種被人類熟練掌握的能源形式。人類歷史幾乎可以簡化為人類利用能源方式的進步史,因為能源為人類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使之變為現實,如果沒有能源的話,人類的想象力無論多么豐富也只能停留在想象的階段,永遠無法實現。
縱觀人類歷史,每一種新能源的利用都伴隨著生產力和生活方式的巨大飛躍。對火的利用是猿之所以進化成人的關鍵要素之一,對風能的利用則是人類文明大融合的關鍵要素之一。對風能的高效利用不但大大提高了遠洋運輸的效率,還間接開啟了大航海時代的序幕,從而徹底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
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尤其是華夏文明的崛起,地中海的地位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印度洋取而代之。印度洋上的阿拉伯人逐漸取代了地中海的腓尼基人,成為東西方文明之間的運輸大隊長。無論是陸上絲綢之路還是海上絲綢之路,阿拉伯人都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中國通過陸上絲綢之路出口到西域的商品僅限于重量輕、價格昂貴的絲綢,以及少量珠寶和貴金屬,它們都屬于奢侈品的范疇,和普通老百姓沒有關系。自從海上絲綢之路被打通后,像瓷器這類重量大、價值低的日用手工業產品也可以被交易了,中國的對外貿易終于從奢侈品轉到了大眾消費品的范疇,和普通百姓的生活有了關聯。
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誕生于阿拉伯半島。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軍隊僅僅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就發展成為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強大帝國,切斷了中國和歐洲之間的聯系。在此后的將近1000年的時間里,陸上絲綢之路僅僅在13~14世紀蒙古帝國擴張期間開通了100多年,其余時間都處于時斷時續的不穩定狀態。海上絲綢之路則一直被穆斯林商人所壟斷,他們駕駛著裝有三角帆的帆船,來往于已經成為伊斯蘭帝國內海的印度洋上。
雖然有了便于操縱的三角縱帆,但如此長距離的海上航行必須有順風的幫助才能成行。穆斯林航海家掌握了海洋季風的規律,他們通常在每年的9~10月從波斯灣出發,乘東北季風航行至印度和馬來西亞,再及時趕到中國的南海,乘來年的南方季風航行至廣州,并在那里度過整個夏天。之后再利用北半球冬季的東北季風從廣州乘船返回馬六甲海峽,穿過孟加拉灣,于次年初夏回到波斯灣自己的家。
也就是說,穆斯林商人在中東地區和中國廣州之間走一個來回需要耗時一年半的時間!由此可見當時的海上運輸是一種高成本、高風險的商業行為,這樣的商業模式都可以盈利,其利潤之高可想而知。
我乘坐的歌詩達“大西洋號”重走了這段航線,雖然不用擔心風向的問題,但依然是像過去那樣沿著海岸線往前走,任何一段航線距離陸地都不會太遠,幾乎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同行的遠洋貨輪。古人的海上定位技術不高,遠洋航線都會選擇沿著海岸線前行。據說鄭和的船隊開發出了一條穿過印度洋直達非洲東海岸的新航線,但他事先知道印度洋有多大,也知道非洲大致在什么方位,只要朝著一個方向前進,用不了多久一定能在非洲靠岸。
換句話說,海上絲綢之路的安全系數即使按照當年的標準來衡量也是很高的,和大航海時代的海上探險完全不同。這一點很好理解,因為絲綢之路上的海員們純粹是為了賺錢才出海的,只要能安全地賺到錢,沒人愿意搭上性命去探索未知世界。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鄭和。有人說鄭和的艦隊如此龐大,如果朝東走的話首先發現美洲大陸的就是中國人了。但是,如果我們站在鄭和的角度想一想,不難看出他沒有任何動力這么做,因為他出海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宣揚大明帝國的威儀,當年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中國東邊除了日本之外還有哪個強大的國家存在,鄭和完全沒有必要去冒這個險。
也就是說,不能因為鄭和沒有向東走就說中國人缺乏冒險精神。

著名的葡萄牙航海家亨利王子葡萄牙貝倫區的航海紀念碑
相比之下,位于歐亞大陸另一端的歐洲處于和中國完全不同的境地,雙方有三個很重要的不同點,決定了雙方最終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首先,15世紀時的中國(明朝)相當富裕,經濟上完全有實力閉關鎖國。再加上中國歷來是農業國家,絕大部分財富來自土地,對大海的感情遠不如歐洲那么深。同時代的歐洲無論是農業還是手工業都要比中國落后,除了占據地中海要沖的意大利商人從絲綢之路貿易中賺到了一些錢之外,西歐和北歐都被排除在東西方貿易之外,他們對海上財富的渴望要強烈得多。再加上歐洲各國普遍有漫長的海岸線,比中國人更熟悉海洋,知道海上貿易意味著什么。
其次,雖然歐洲人和中國人都對穆斯林商人壟斷海上絲綢之路感到不滿,但前者比后者更多了一份宗教仇恨。原來,伊斯蘭教和基督教歷史上爭斗多年,彼此之間怨仇極深。伊斯蘭教善于團結窮人,對非洲原住民很有吸引力。北非是阿拉伯軍隊最早占領的地區之一,北非的原住民柏柏爾人(Berbers)很快就皈依了伊斯蘭教。在柏柏爾人的幫助下,阿拉伯軍隊于公元8世紀初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占領了伊比利亞半島,當地人稱這些膚色黝黑的侵略者為摩爾人(Moors)。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于公元711年落入摩爾人之手,直到1147年才被“解放”。長達4個多世紀的穆斯林統治在里斯本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可惜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以及隨后發生的大海嘯)把大部分歷史遺跡都摧毀了,只剩下位于半山腰的阿爾法瑪區(Alfama)還保留了一部分古老的民居,于是這個小區便成為游客們的最愛。此次“大西洋號”環球之旅在里斯本停了一天,我專程去阿爾法瑪區參觀,發現摩爾人留下的老建筑和歐洲風格不太一樣,樓與樓之間挨得特別近,蜿蜒的街道盤旋向上,有種曲徑通幽的意境。
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歐洲基督徒們用了4個多世紀的時間才終于趕走了穆斯林侵略者,多年的異族統治使得伊比利亞半島的居民對于穆斯林有著切身的感受,不像其他歐洲國家那樣只是貿易受阻而已,所以葡萄牙和西班牙人都非常痛恨伊斯蘭教,和穆斯林異教徒戰斗的決心比其他歐洲國家都要堅定得多。著名的葡萄牙航海家亨利王子(Prince Henry the Navigator)最早就是因為率軍攻占穆斯林在北非的要塞城市林達有功而聞名于世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一世(Isabella I of Castile)也是因為率軍奪取穆斯林在歐洲最后的據點(格拉納達)而一舉成名的。這兩人都是在大航海時代叱咤風云的人物,他倆都有很強的宗教動機,一心要打破穆斯林(當時已屬奧斯曼帝國管轄)對東西方貿易的壟斷,順便向全世界傳播基督教教義。
這兩人當中,最早開始行動的是亨利王子,這并不是因為他比伊莎貝拉更狂熱,而是因為他除此之外別無選擇。葡萄牙位于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端,面朝大西洋,遠離地中海,國土面積不大,而且只和西班牙接壤,與歐洲大陸的疏遠程度僅次于英倫三島,再加上葡萄牙土地貧瘠,農業也不發達,國力羸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歐洲的三流國家。
亨利王子意識到,要想振興葡萄牙,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海外擴張,去尋找新的殖民地。這當然是很多人的夢想,但葡萄牙人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優勢,那就是葡萄牙靠近非洲。熟悉非洲地理的人都知道,北非除了地中海沿岸地區有點綠色外,稍微往下走一點就是面積巨大的撒哈拉沙漠。歐洲人曾經多次駕船沿著非洲西海岸向南航行,可一旦離開摩洛哥后看到的便是無窮無盡的黃沙,似乎沒有任何開發價值,于是便打道回府了。
但不管怎樣,非洲畢竟是一塊大陸,而且不斷有穆斯林戰俘報告說在撒哈拉沙漠的南邊有一片豐饒的熱帶雨林,那里有取不盡的象牙、黃金和奴隸,這個消息給歐洲殖民者提供了一個發財致富的可能性。事實上,這就是歐洲與中國的第三個不同點:非洲大陸為歐洲的海上冒險家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試驗場,中國則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葡萄牙的亨利王子是第一個下定決心進軍非洲的歐洲貴族,其實他本人并不是航海家,甚至很少登船出海,但他是一位很有遠見的領導者,正是他制定了通過航海來振興葡萄牙的一攬子計劃,并出資在位于里斯本以南280公里遠的薩格里斯(Sagres)市建立了一所航海學校,從這所學校出來的學生后來大都被歐洲各國王室雇用,成為多支探險船隊的船長或者骨干,所以該校被公認為是大航海時代的黃埔軍校。
要想了解葡萄牙的發家史,必須去位于里斯本郊外的貝倫區(Belem)走一趟。這是塔古斯河(Tagus)的入海口,當年葡萄牙艦隊就是從這里出發,開始了發現世界的旅程。葡萄牙人于1960年在河邊建了一座高大的航海紀念碑,碑體很像一艘船的前甲板,船頭正對著塔古斯河。船舷兩側各有一組浮雕,刻畫著當年的那批葡萄牙冒險家們的群像,兩組浮雕在船頭匯合,領頭之人正是航海王子亨利,他頭戴氈帽,雙眼凝視前方,雙手捧著一個帆船模型,正是當年葡萄牙航海家所使用的卡拉維爾(Caravel)型帆船。
關于這種帆船的歷史,位于貝倫區的葡萄牙海事博物館里有詳細的介紹。原來,早年葡萄牙人只會制造一種名為巴卡(Barca)的小帆船,船身不到10米長,只配備一面拉丁三角帆。這種船的設計拷貝自地中海漁船,葡萄牙人原本只用它在近海打打魚。亨利王子第一次派水手駕船探索非洲西海岸時用的就是這種船,時間是15世紀初期。可惜巴卡船航速太慢,也禁不起大西洋上的海浪,所以葡萄牙人的第一次探險之旅最遠只到達了摩洛哥,再遠就不行了。
在亨利王子的督促下,葡萄牙工匠終于在15世紀中期造出了卡拉維爾型帆船。這種船長20~30米,排水量約為50噸,每艘船安裝了2~3根桅桿,雖然仍然使用三角帆,但航速快了很多。葡萄牙人駕著它終于駛過了撒哈拉沙漠,到達了西部非洲,證明穆斯林戰俘的話是對的,那里確實是一塊寶地。
亨利王子死于1460年,那時葡萄牙人已經探索到了塞拉利昂,使得葡萄牙成為第一個進入非洲腹地的歐洲國家。葡萄牙殖民者在西非沿岸建立了很多貿易據點,從穆斯林手里搶到了一部分生意。但葡萄牙人并不滿足,他們的最終目標是發現一條不經地中海而通往印度洋的新航道,打破穆斯林商人對于香料貿易的壟斷。
這里所說的香料特指一些產自印度洋島嶼的植物調料,包括肉桂、桂皮、白胡椒、長胡椒、小豆蔻、沉香木、丁香和沒藥等等,它們在當年的歐洲全都屬于奢侈品,價格極為昂貴。歐洲人之所以如此喜愛香料,絕不僅僅是因為香料可以調味。事實上,香料之所以價值連城,幾乎和調味功能沒有關系,而是因為歐洲人相信香料具有某種神奇的功效,比如凈化空氣、預防瘟疫、延年益壽和催情等等。更重要的是,歐洲人相信香料是落入凡間的天堂碎片,代表著天堂的味道,所以歐洲貴族喜歡用香料來標榜自己的高貴身份,香料的價格也就越炒越高了。
必須指出,香料的諸多功效大都是以訛傳訛,并沒有任何證據支持。歐洲人之所以愿意相信它,原因就是香料來自某個未知的遙遠國度,很難弄到,歐洲人覺得特別神秘。換句話說,香料貿易被穆斯林壟斷這一事實促成了香料價格的飛漲,而香料價格的飛漲反過來又促使穆斯林商人拼了老命也要維持自己的壟斷地位,堅決不能讓歐洲人染指香料貿易。
對于香料財富的渴望,以及對穆斯林異教徒的憎恨,促使葡萄牙人下定決心鋌而走險,去尋找一條通往香料之國的新航道,大航海時代就是這樣開始的。
亨利王子的死并沒有讓葡萄牙人停下探索的腳步,但因為葡萄牙水手的航海技術不夠精湛,始終不知道非洲的盡頭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有可能繞過非洲進入印度洋。
一次意外事故為葡萄牙人指明了方向。1487年,一位名叫巴托洛米·迪亞斯(Bartolomeu Dias)的薩格里斯航海學校畢業生率領一艘帆船探索西非的時候遭遇到罕見的暴風,連刮了13天之后風才終于變小,迪亞斯船長立刻決定掉頭向東航行,希望能在補給用光之前登上非洲西海岸。航行了幾天后陸地終于出現了,卻是在船的西邊!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駛入了印度洋,到達了非洲的東海岸。可惜船上的水手們實在是被暴風吹怕了,強迫他返航,錯過了這個名垂千古的機會。
返航時迪亞斯終于看到了非洲最南端的樣子,他把此處命名為“風暴角”,后來葡萄牙國王為了討個好口彩,將其改名為“好望角”。

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達·伽馬在印度卡利卡特謁見當地的統治者
有了這次意外之喜,葡萄牙人終于看到了曙光。1497年7月8日,同樣是從薩格里斯航海學校出來的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率領4艘帆船從貝倫碼頭出發,一路向南航行,試圖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最終他成功了,葡萄牙人終于發現了一條通往印度的新航道。
達·伽馬的這次著名航行使用的是一種經過改良的卡拉維爾帆船,船上增加了一面橫帆,目的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大西洋上固定風向的季風,加快航行的速度。不過這種船的載重量仍然只有50噸左右,原因在于當時的造船技術不過關,船體太大了速度就會變慢,而速度是這種遠洋探險最需要考慮的問題,為了速度只能犧牲舒適度和載貨量。
關于這次航行的細節已經有很多書籍和資料了,在這里只提兩個數字:第一,達·伽馬是在1499年9月才返回葡萄牙的,這次航行用了整整26個月的時間。時間如此之長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等季風,在當年的技術條件下,如果風向不合適的話,如此長距離的遠航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第二,達·伽馬在印度的卡里庫特港收集了一船胡椒和肉桂,運回里斯本后賣得的錢相當于整個遠征隊所需費用的60倍!由此可見當年遠洋貿易的利潤率有多么高,這就是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甘愿冒生命危險也要去遠航的原因。
不管后人多么推崇這次航行的意義,有一點無法否認,那就是葡萄牙人把盛行于地中海的海盜邏輯帶到了印度洋,徹底改變了亞洲海上貿易的規則。此前由穆斯林商人控制的印度洋貿易遵循的是互惠原則,非武裝交易成為大家的共識。但葡萄牙人實在是太窮了,當地人對葡萄牙水手帶去的粗糙的羊毛織物、臉盆和灌裝蜂蜜等小玩意兒不感興趣,只要真金白銀。葡萄牙人拿不出來,便露出了野蠻人的本色,開始動用武力強搶。隨后到來的其他歐洲國家借鑒了葡萄牙人的“商業模式”,即以壟斷和封鎖為基礎,由全副武裝的艦隊來執行貨物的收集和運輸任務,這一地區維持多年的安寧和秩序被徹底打亂了。
葡萄牙人之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獲得成功,一方面是因為印度次大陸不夠團結,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葡萄牙海軍占有極大優勢。葡萄牙人發展出一種適合海上作戰的火炮,一舉改變了海戰的方式。此前的海戰只是設法攻占敵人的軍艦,然后雙方在甲板上肉搏。葡萄牙人把軍艦從運兵船變成了海上流動火炮臺,利用火炮直接摧毀敵人的軍艦,用不著跟敵人肉搏。觀念老舊的穆斯林海軍根本不是葡萄牙海軍的對手,只能俯首稱臣。
雖然手段非常不道德,但新航路的發現確實讓葡萄牙搖身一變,從一個歐洲三流國家一躍成為世界霸主。里斯本航海紀念碑前的水泥地上刻著一幅世界地圖,上面列出了葡萄牙人發現并占領世界各地的時間,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成就無疑是在亞洲取得的。根據這幅地圖的標識,葡萄牙人于1510年占領了印度的果阿(Goa),這座城市直到1961年之前都一直是葡萄牙的殖民地。1511年葡萄牙人又占領了馬六甲,控制了這條通往東亞的必經之路。1514年,第一艘葡萄牙船駛進廣州港,這是馬可·波羅時代以來歐洲人第一次到訪中國。1541年,葡萄牙軍艦到達日本,這是日本人第一次看到歐洲人,雙方很快建立了外交關系。因為兩次世界大戰時葡萄牙都是中立國,沒有和日本正式鬧翻,所以葡日關系被說成是“人類歷史上持續時間最久的國與國之間的友好外交關系”。
霸主身份很快就帶來了實惠,來自東方的香料使得葡萄牙成為16世紀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作為香料卸貨的地方,貝倫區也迅速從一個無名港口變成全歐洲最富裕的城市。貝倫區內的兩個著名景點杰羅尼莫斯修道院(Mosteiro does Jeronimos)和貝倫塔(Torre de Belem)都是用賣香料獲得的錢修建的,是“曼努埃爾式”(Manueline)建筑風格的典范。這種風格因其資助者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的名字而命名,設計師在哥特樣式和摩爾遺風的基礎上加入了大航海時代特有的裝飾物,外表精巧細致,充滿了異國情調,立柱則采用了螺旋上升式的設計,模仿海員用的纜繩。
曼努埃爾式建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奢華,而且是暴發戶特有的那種缺乏底蘊的奢華,葡萄牙藝術家沒有能力做出獨具一格的創新,只能大量采用繁復細膩的裝飾物來炫耀自己突如其來的財富。
眼看著小弟葡萄牙從海外冒險中發了大財,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大哥西班牙坐不住了。但是繞過非洲的新航道已經被葡萄牙人所壟斷,西班牙人只能另辟蹊徑。
1492年8月2日,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的熱那亞水手受西班牙伊莎貝拉女王之托,率領3艘100噸級的卡拉維爾型帆船從西班牙塞維利亞附近的帕洛斯(Palos)出發,一路向西駛去。他在下達出發令時明確地點出了此次航行的主題:“以耶穌的名義,起錨!”
這次遠航恐怕是世界歷史教科書上被寫得最多的一次航行,因為人類歷史在這一天被改寫了。
事后證明這次航行比起達·伽馬來要容易得多,哥倫布只在大西洋上航行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便于10月12日登上了巴哈馬群島中的一個小島,哥倫布將其命名為圣薩爾瓦多(San Salvador)。雖然聽起來很簡單,但這是歐洲人第一次登上美洲的土地,失散很久的親人終于又見面了。
不過,哥倫布可沒想那么多,他之所以冒險出海,主要原因是為了錢。他生平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就是《馬可·波羅行紀》,對書中提到的遍地黃金的東方國家特別感興趣。哥倫布遠航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航道,為此他先后4次出海遠航,每次都隨身攜帶著這本書,經常拿出來翻看。這本書在哥倫布死后便一直保存在里斯本的博物館里,書的空白頁上寫滿了批注,表明他對馬可·波羅提到的胡椒、肉桂和丁香等高附加值的經濟作物非常關注。
既然哥倫布的目的地是東方,為什么他要向西航行呢?原因很簡單,他想避開葡萄牙艦隊,獨自開辟一條新的貿易路線。有趣的是,哥倫布之所以敢這么做,并不是因為他比葡萄牙水手更擅長航海,而是正相反。和那些在航海學校訓練出來的葡萄牙職業水手相比,哥倫布只能算是個業余的三流水手,他連一些很基本的航海知識都沒有掌握。
記得早年《讀者文摘》上曾經刊登過一篇文章,說哥倫布之所以敢于向西航行,是因為他堅信地球是圓的。這個說法本意是好的,但卻與事實不符。當時歐洲人早已知道地球是圓的,而且已經算出了地球的大小。葡萄牙人早就算過向西航行抵達印度的距離,得出的結論是至少需要在海上不間斷地航行3年,憑借當時的航海技術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哥倫布也算過,但因為他掌握的航海知識不準確,得出了一系列錯誤的結論。首先,他過分相信馬可·波羅的敘述,把歐亞大陸東西兩端之間的距離想得太大,又把日本和中國的距離想得太遠,因此他認為向西走的話即使到不了印度,最起碼也可以先到日本。其次,他參考了阿拉伯水手繪制的航線圖,卻居然不知道阿拉伯人所用的距離單位要比歐洲人用的長。他按照這個錯誤的計算得出結論說,從西班牙出發一路向西走,只需航行2700英里(4000多公里)就可以到達日本了,而實際上這個距離是1.3萬英里,遠不是一艘不到25米長的卡拉維爾帆船所能完成的航行。
換句話說,正是因為葡萄牙那些職業航海家們的水平高,這才選擇了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的航線,而哥倫布水平太差,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航線。
那么,難道說哥倫布是個百年不遇的航海天才么?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哥倫布本人的航海技術并不高,對于遠航的準備很不充分,他居然不會使用海上定位儀,甚至在陸地上都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比如他到達古巴時測出的緯度是北緯42°,但這個緯度比紐約還要北了,這就是為什么哥倫布雖然發現了新大陸,但他本人直到1506年去世時仍然堅信自己到達的是印度,“印第安人”這個錯誤的稱謂也因為哥倫布的糊涂而一直沿用至今。
總之,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這件事就好比是一個錯誤的人做了件錯誤的事,結果反而無比正確。套用一句流行語:哥倫布算是走了狗屎運。
事實上,即使沒有發現新大陸,哥倫布的運氣也是極好的,當年的海上航行危機重重,哥倫布4次出海遠航居然沒有死在海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里斯本海事博物館展出的第二代卡拉維爾船模型。與第一代相比,此船增加了一面橫帆鄭和下西洋的情景復現
歌詩達“大西洋號”上的西班牙講師帕布羅給我講過這么一個故事:西班牙某電視臺曾經搞過一個真人秀,在全國范圍內征集了一群在各方面都非常優秀,同時又很有探險精神的志愿者重復哥倫布當年的壯舉。他們駕駛的是一艘卡拉維爾型帆船的復制品,穿的是哥倫布時代的衣服,吃的是哥倫布能吃到的食物,用的也是當年的工具,甚至連船上所使用的海上定位儀也是按照哥倫布時代的科學發展水平定制的。結果有一半志愿者只過了一周就受不了了,強烈要求下船,最終只有十分之一的志愿者到達了終點。
“他們把海上航行想得太浪漫了,每當黑夜來臨時大海就變成了一個恐怖的地方,毫無浪漫可言。”帕布羅老師對我說,“這還不算,據說志愿者們最受不了的是上廁所,當年哥倫布乘坐的‘圣瑪利亞號上可沒有廁所這么高級的玩意兒,所以船員解手時只能蹲在船幫上,屁股朝外。”
不過,志愿者們之所以拿上廁所說事兒,很可能是因為電視臺要拍攝,有點難堪而已,當年的海上航行所遇到的困難肯定比這個多得多。就拿食品來說,志愿者們吃的肯定和當年不一樣,每個人應該都配備了維生素藥片。要知道,哥倫布時代還沒有“維生素”這個詞,不知道維生素C有什么用處,所以那個時候的遠洋船員幾乎人人都得了壞血病。舉個例子:達·伽馬那次繞過好望角的航行出發時有170人,最后因為壞血病(以及各種熱帶病)的緣故,只有55人活著回到了葡萄牙。
遠洋船員死亡率高的根本原因在于航行時間太長,一次出海動輒幾個月,甚至數年,生了病沒有條件醫治。如此長時間的海上旅行還會帶來很多精神問題,船員發瘋的事情在那個年代極為常見,就連船長也無法幸免。著名的英國海軍勘探船“貝格爾號”的第一任船長就是因為長時間海上航行導致抑郁癥而自殺的,接替他的第二任船長羅伯特·費茲羅伊(Robert FitzRoy)吸取了前任的教訓,打算找一個紳士陪他一起出海,以解旅途寂寞。最后他找到的是一個名叫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22歲的年輕人,后來發生的故事大家都應該知道了。
我這次環球之旅所乘坐的歌詩達郵輪“大西洋號”條件太好了,對于大航海時代海員們所面臨的各種困難很難有切身的體會。飲食什么的就不用說了,雖然味道算不上有多好吧,但營養肯定不缺,船上的衛生條件幾乎相當于五星級酒店,娛樂設施也很健全,各種好萊塢大片應有盡有,根本感受不到大航海時代的那種孤獨。
但是,即使全程模仿當年的海上旅行,今天的海上遠航和大航海時代還是有一個根本區別,那就是我們確切地知道地球的樣子,能夠相對準確地預測前方會有什么。大航海時代的那些探險家走的都是前人從未走過的路,對前方可能發生的狀況一無所知,他們所面臨的最大困難不是食物和飲水的匱乏,也不是疾病,更不是沒法上廁所,而是前途未卜的恐懼。達·伽馬的航行還算好的,起碼他是繞著非洲大陸走,如果天氣正常的話不會擔心走丟。哥倫布的航行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相信他對自己的計算有百分百的信心,內心深處總會有點疑慮的吧?要知道,哥倫布時代的大西洋一直被認為是不可逾越的,這就是為什么葡萄牙水手把大西洋稱為“黑暗之海”(The Sea of Darkness)的原因。1487年葡萄牙航海家巴托洛米·迪亞斯那次意外繞過好望角的航行中,船隊遭遇連續13天大風,迷失了方向,船員們害怕自己會從地球的邊緣滾下去,所以一旦發現陸地便不敢再往前走了。由此可見,“地球是圓的”這個概念在當時并沒有完全深入人心,直到葡萄牙航海家費迪南·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完成了首次環球航行之后大家才終于打心眼里相信了。
麥哲倫的那次環球航行是大航海時代相當著名的一次遠航,從他的經歷可以知道當年的大航海是怎樣一種體驗。當西班牙王室認定哥倫布發現的不是亞洲之后,便委托麥哲倫率領一支艦隊尋找一條繞過南美洲直達亞洲的新航線。1519年9月10日,麥哲倫率領5艘100噸級的卡拉維爾帆船從西班牙塞維利亞出發,開始了這次著名的遠征。因為天氣不好,船隊足足花了37天的時間才駛出了麥哲倫海峽,進入了太平洋海域,兩艘船在這一過程中被損毀。進入太平洋后雖然風平浪靜,但船隊在80天里僅僅發現了兩座荒無人煙的孤島,食品嚴重短缺,船員們都得了壞血病,傷亡慘重。終于到達菲律賓后,麥哲倫卻在和當地人的戰斗中被殺死,又有一艘船被丟棄。僥幸逃生的西班牙水手駕著剩下的兩艘船航行到了香料群島,獲得了兩船丁香。其中一艘船試圖按原路返回,結果被葡萄牙人捕獲;另一艘船決定向西走,終于成功地繞過了好望角。1522年9月3日,這艘船體嚴重漏水的“維多利亞號”駛入了塞維利亞港,完成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環球航行。
雖然聽上去慘不忍睹,但這一船丁香的價值已經足以支付整個遠征隊的所有費用了!這就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亡命徒甘愿冒著生命危險遠渡重洋的原因。
前文說了葡萄牙在大航海時代所獲得的巨大利益,“老大哥”西班牙在這方面絕不輸給“小弟”。作為西班牙人的先遣隊,哥倫布本人反而沒掙到錢,他先后4次遠征美洲,卻只遇到了幾個未開化的土著,除了從他們身上搶來的幾件散碎的金銀首飾外,沒有運走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是聞訊而來的西班牙人發現了黃金和白銀的所在地,從此開始了對美洲瘋狂的掠奪。
這其中有兩個西班牙人最為兇殘,搶到的東西也最多。其中一人名叫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是一個出身西班牙名門望族的法律系肄業生,他于1505年被派往美洲,很快就在征服古巴的戰斗中顯示出過人的才華,于是又被派往尤卡坦半島,去調查傳說中生活在內陸高原地區的一個先進文明。1519年3月,他和手下的600名士兵帶著幾門小炮、13支滑膛槍和16匹馬在尤卡坦半島登陸,闖入阿茲特克帝國的首都特諾奇蒂特蘭城(今墨西哥城)。他利用了當地人的迷信心理,采用各種卑劣的欺騙手段囚禁了對方首領,統治了這個帝國,掠走了大批財富。
另一人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是個私生子兼文盲。1532年他率領一支由180名士兵、27匹馬和兩門火炮組成的遠征軍來到位于秘魯境內的印加帝國首都庫斯科,采用更加卑鄙的欺騙手段殺死了印加帝國的皇帝,統治了這個古老帝國。
就這樣,當時南美洲最發達的兩個古典文明被西班牙人摧毀了。據統計,僅僅在1503~1660年間西班牙人就從南美洲掠奪了1.86萬噸白銀和200噸黃金,另外還有10%~50%的金銀通過走私的方式流入了西班牙,沒有計入官方統計。
如此輕松的勝利讓西班牙人沾沾自喜,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但據歷史學家考證,西班牙人獲勝的最大功臣是他們身上攜帶的病原體(比如天花病毒)。因為缺乏免疫力,90%以上的南美原住民死于這些來自舊大陸的傳染病,真正被槍炮和刀劍殺死的只占很小一部分。
不管原因如何,葡萄牙和西班牙這兩個歐洲三流國家依靠一群海上亡命徒的冒險,在16世紀一躍成為世界霸主。其中葡萄牙控制了亞洲,西班牙控制了南美,“二牙”分別從這兩大塊殖民地掠走大量財富,并在這一過程中徹底改變了世界格局。
有個小插曲值得一提。哥倫布發現美洲之后沒多久,西班牙和葡萄牙為了避免注定會發生的沖突,決定去找個仲裁人。當年的歐洲只有羅馬教皇才有權分配任何不為基督教統治者所擁有的地區的管轄權,于是“二牙”便去找羅馬教皇理論。當時的羅馬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大筆一揮,于1493年5月4日頒布了《分界線詔書》(Bull of Demarcation),在亞速爾群島以西100里格(1里格約等于4.8公里)處畫了一條子午線,這條線以西地區授予西班牙,以東地區歸葡萄牙所有。后來兩國又將這條線往西移了270里格,當時誰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誰也不知道這條線到底在哪里,沿途會經過哪些國家,這份詔書形同虛設。最終還得說是葡萄牙運氣好,這條線正好把南美洲東海岸突出來的那個海角畫了進來,于是今天的南美洲大部分國家說西班牙語,這個海角所在的國家(巴西)說葡萄牙語。
但是,“二牙”對世界的壟斷只維持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就被來自北歐的荷蘭打破了,此后英、法兩國崛起,更是把“二牙”打得滿地找牙,這是為什么呢?
一個明顯的原因是,“二牙”從殖民地獲得的都是香料和象牙這類奢侈品,以及黃金和白銀這種供應量有限的硬通貨,這些東西只肥了少數人的口袋,廣大勞動人民沒有得益,因此“二牙”的富裕只是暫時的,不具有可持續性。相比之下,北歐諸國發現了遠比香料和金銀更值錢的東西——鱈魚,這玩意兒屬于生活必需品,因此基于鱈魚的貿易量巨大,為北歐國家培養了一個龐大的商人階層,歐洲的貿易中心也因此而從地中海轉移到了大西洋。
更重要的原因是,“二牙”的財富大都來自冒險,很像今天的暴發戶。從天而降的大筆金錢蒙蔽了“二牙”人民的眼睛,延緩了早該進行的改革。要知道,15~16世紀對于歐洲而言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和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打破了羅馬教會對歐洲知識和權力的壟斷,為民族國家的出現以及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奠定了基礎,基于大宗商品的貿易使得資本主義開始在北歐萌芽,這三樣東西徹底改變了歐洲的面貌。“二牙”卻在這一關鍵時期里忙著去海外殖民,錯失良機,等到他們明白過來為時已晚,從殖民地掠奪的大批金銀已經通過貿易途徑被北歐國家光明正大地賺走了。
類似這樣的事情至今仍然在很多國家頻繁地發生著,它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吸取教訓。
大航海時代為后人留下了豐富的遺產,我們可以從物質、知識和精神這三個層面來總結。
物質層面的遺產主要來自東西方的物種大交換,只要對比一下哥倫布之前和之后人們餐桌上的食物種類就能看出這場大交換給人類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公元1500年之前,生活在舊大陸上的人從沒見過土豆、玉米、西紅柿、辣椒、花生、葵花籽、紅薯、鱷梨和番木瓜,這就意味著今天的中國人已經離不開的西紅柿炒雞蛋、薯片、烤紅薯、花生、瓜子……以及所有的辣味食物都不存在。玉米貌似可有可無,但其實玉米是當今飼料行業的頂梁柱,如果沒有玉米,我們根本不可能吃到這么多廉價的肉食。
當然了,1500年之前的美洲人也沒見過小麥、水稻、蘋果、白菜、花椰菜、胡蘿卜、黃瓜、大蒜、黃豆、核桃、洋蔥、咖啡……他們的生活在今人看來同樣是不完整的。
雙方在動物方面的差異也很大,但貢獻不像植物那么對等。新大陸只為舊大陸提供了火雞這一種較為常見的肉食動物,除此之外就只有羊駝和豚鼠等少數珍奇動物是來自新大陸的。
除了飲食外,新大陸還為人類提供了兩種經濟作物,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一種是煙草,它的巨大影響力對于任何一個中國人來說肯定都不陌生;另一種是橡膠樹,如果沒有橡膠,現代工業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知識層面的遺產就更多了。公元1500年之前,人類對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知識都來自舊世界,尤其是北半球的溫帶地區,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知識體系都來自于對這一狹窄地區動植物的觀察。非洲雖然是個全新的世界,但舊世界的學者們起碼都聽說過非洲,知道那里都有些什么。1500年之后的人們意識到之前所了解的世界只是真相的一半,地球上竟然還有一大半地區完全不為人知,而且孕育著和舊世界完全不同的動植物,這一發現讓舊世界的學者們目瞪口呆,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世界觀。
美國歷史學家艾爾弗雷德·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曾經寫過一本《哥倫布大交換》(The Columbian Exchange),詳細記錄了這一過程。在他看來,哥倫布之前的歐洲人的世界觀建立在兩套知識體系之上,一個是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宗教體系,另一個是亞里士多德建立起來的邏輯體系。大航海時代所導致的地理大發現推翻了亞里士多德體系的很多假設,天文學、地理學和自然歷史領域的學者們發現,他們耗費畢生精力所積累的知識很多都是錯的。基督教受到的沖擊更大,歐洲人發現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東西根本就沒有被《圣經》所記載,《圣經》里關于上帝造萬物的說法完全無法解釋眼前看到的一切,于是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被很多歐洲人視為正統知識的唯一來源的《圣經》竟然有可能是錯誤的。
這兩套知識體系的崩塌,尤以后者對世界觀的沖擊最大。不少人試圖給《圣經》圓場,找出新的合理解釋,比如“上帝造萬物不是一次完工,而是造了好幾次”之類的。但另外一些人則意識到,與其這樣小修小補,不如徹底推倒重來,建立一套全新的知識體系。其中最為成功的無疑是達爾文,他正是在跟隨“貝格爾號”環游世界的過程中受到南美洲動植物的啟發,寫出了《物種起源》這本書,動搖了基督教的根基。
大航海時代留給世人的精神遺產同樣豐厚,僅僅是哥倫布這一個人就值得我們認真研究一番。前文說過,哥倫布既不是一個道德高尚的圣人,又不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將才,我們應該向他學習什么呢?有歷史學家認為,無論后人如何評價哥倫布,他畢竟是最先發現美洲大陸的人,他身上的貪婪、莽撞和固執的性格幫助他發現了新大陸,值得后人學習。但請各位讀者想一想,發現美洲大陸的存在完全是一種巧合,舊世界中找不到任何美洲大陸存在的證據。美洲大陸也沒有對舊大陸產生過任何影響,如果沒有這塊大陸的話,舊世界的一切都會照常發生,哥倫布還是會率領3艘帆船一路向西駛去,只是結果變了,哥倫布早就死好幾回了,后人也不會知道世界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歷史書上將只有“葡萄牙人發現新航道,從此稱霸亞洲”這樣的故事,沒西班牙什么事兒。
換句話說,哥倫布身上的那些品質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毒藥,絕大部分具備這些品質的人都死得很慘,哥倫布只是其中很少幾位運氣超好的人而已。作為個人,最好不要學哥倫布,學了肯定倒霉。
但是,如果從國家、民族甚至全人類的角度考慮,哥倫布的意義就顯出來了。15世紀的歐洲普遍存在一種敢于冒險的精神,當時的社會環境給這些冒險家提供了很多機會,因此歐洲出現了很多膽大妄為的亡命徒。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失敗了,但只要有一個成功,后果就是革命性的。
人類歷史上幾乎所有真正意義上的進步都是事先無法預測的,任何過于具體的經驗教訓對于前人而言都是馬后炮,毫無用處。唯一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經驗教訓就是:失敗是成功之母。我們必須創造一種寬松的環境,鼓勵各種創新。一個新想法,哪怕聽上去極為荒謬,都應該有人去嘗試一下。
寫到這里,讓我們再次回到那個縈繞在很多中國人心里的疑問:為什么鄭和沒有發現美洲?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恐怕歷史將會被徹底改寫,今天的美洲人很可能都是說中文的。
這個問題并不太離譜。要知道,鄭和下西洋的時間比哥倫布早將近100年,鄭和寶船的排水量是哥倫布船隊的旗艦“圣瑪利亞號”的100倍,兩者的差距肯定不是技術上的,必須從其他方面找原因。
有人說原因在于鄭和出海的目的是去揚國威的,屬于國家行為,而哥倫布卻是去尋找新的殖民地的,屬于私人的商業行為。但這個理由屬于典型的馬后炮,先入為主的成分太濃。先不說“殖民”和“宣示主權”誰好誰壞,哥倫布可不光是去殖民的,他的另一個主要目的是傳教。他的航海也不是私人行為,國家色彩同樣相當濃厚。
美國學者賈勒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其名著《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中對這件事做過一個更深刻的總結。他認為原因在于中國很早以前就已經是一個政治上統一的大帝國,一切都聽皇帝一個人的,他的任何決定都不能被挑戰,也不可能被逆轉。當下一任明朝皇帝不喜歡鄭和,并下令停止遠征時,便沒有任何中國人有能力去挑戰這個決定,因此也就沒機會證明這個決定是錯的。
相比之下,歐洲一直處于分裂的狀態,14世紀明朝統一中國時歐洲分裂成1000多個小國,經過一番征戰之后,到公元1500年時歐洲仍然有小國500余個,哥倫布只要在這幾百個王公貴族中說服一個來支持他的事業就可以了。事實上,當哥倫布有了西行的想法后第一個求助的人是葡萄牙國王,后者拒絕了他。于是他又去求助于一位公爵和一位伯爵,兩人又都拒絕了他。之后他才去求助西班牙女王,第一次還是沒有成功,直到他第二次去請求資助,這才終于獲得了后者的首肯。
換句話說,像哥倫布這樣的冒險家只有在歐洲那種多元化的環境里才會出現。如果當時的歐洲如中國明朝一樣是個統一的集權國家,當第一個皇帝拒絕他時,他就已經沒有機會了。
這才是中國和歐洲最根本的差別。在歐洲的制度下,即使哥倫布失敗了(非常可能),也會有另外一個人做出另外一件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情,從而改變歐洲的命運。而在中國,只要皇帝想不到的事情就一定不會有人去做,這樣的國家在生產力低下的年代有可能依靠團結而取得暫時的優勢,但從長遠來看必定落后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