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思想

薛巍

奈杰爾·沃伯頓（左）和大衛(wèi)·埃德蒙《不朽的思想：27位當代哲學家談27位往昔哲學家》

經過深思熟慮的晦澀難懂

哲學家訪談能被下載2000多萬次，制作者之一奈杰爾·沃伯頓說，這一方面表明公眾對哲學很感興趣，另一方面表明哲學家們還不夠貼近大眾。英國哲學家、上議院議員瑪麗·沃諾克在訪談中說：“自黑格爾以降，有那么一個哲學分支喜歡追求晦澀，我認為這完全是對哲學應有之義的誤解。”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中還有一些趣聞軼事的部分，相比之下，他的《辯證理性批判》更加晦澀難懂，寫作方式也很粗糙。“然而，我們必須要記住的是，當《辯證理性批判》在1960年出版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讀到更為晦澀難懂——經過深思熟慮的晦澀難懂——如德里達那樣的法國哲學家的作品。這是因為他們想要意味深長。他們受到了海德格爾的過度影響，海德格爾認為哲學必須得有完整的、特殊的詞匯表以及無人可懂的處理事物的方式。”

英國哲學家的著作大多像英國作家的散文一樣貼近生活、文字曉暢。所以有人說：“密爾的《論自由》是迄今為止最鼓舞人心、通俗易懂、論證嚴謹?shù)恼軐W杰作。很多密爾的同時代人都說，閱讀這本書時有一種聆聽福音的感覺。《論自由》似乎是自由主義思想的新約，因為該書言簡意賅、文筆流暢、引人爭論。”

英國作家、詩人托馬斯·哈代是密爾的執(zhí)著的“粉絲”。在他的小說《無名的裘德》中，一位名叫蘇·布里赫德的女主人公讀到了密爾的著作，然后對她的丈夫說：“我們必須不斷地選擇自己的觀點，密爾就是這么說的。為什么你就不能這樣做呢？”她的丈夫理查德·費樂生說：“我為什么要在乎密爾的想法呢？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沃諾克用這個故事來說明密爾提醒人們要警惕的“習俗的專制”。“你可以想象一下哈代的讀者們會說：‘沒錯。密爾是真的想讓我們質疑一切嗎？我也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對密爾來說，在那種平靜的生活（既定意見的沉睡）中，我們不再質疑自己和他人，這時就危險了。在這種情況下，自由主義思想就會面臨威脅。”

這些哲學家訪談一般都會揭示出歷史上的哲學的現(xiàn)實意義。安東尼·肯尼在介紹阿奎那的倫理學時說，阿奎那經常探討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良心的作用。“很多人都覺得，只要你是在依照良心行事，那么一切都是對的。阿奎那駁斥了這個觀點。因為你的良心可能是無知的，你有義務去喚醒它。如果你違反自己的良心，你就是在做錯事。但是聽從良心行事并不必然意味著你做得對。不少人認為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前往伊拉克戰(zhàn)場是違反自己的良心。但阿奎那就會說，這回答不了布萊爾做得正確與否的問題。”

有不少哲學家在訪談中修正了人們對一些著名哲學概念或命題的誤解。比如牛津大學古典哲學教授特倫斯·埃爾文說：“人們可能夸大了中庸之道的重要性。一些人把它理解成建議在所有事物中實現(xiàn)穩(wěn)健適度：短語‘中庸之道是圣保羅一句話的誤譯，也錯誤闡釋了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亞里士多德的意思是，美德并非簡單地存在于我們表達沖動的時候，人們可以從自然或教養(yǎng)中獲得這種沖動。此外，美德也并非單純地以禁欲主義的形式抑制這些沖動。美德是介于放手一切和壓制一切這兩個極端之間的某種事物。從這個方面來說，它處于中間位置或中庸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實踐理性指引下的非理性和理性沖動的適當和諧。”在闡述他的中庸之道時，亞里士多德說有些事情并無適當?shù)牧靠裳浴＠纾魏螖?shù)量的謀殺或通奸都顯得太多。

當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他想表達什么意思呢？倫敦國王學院哲學教授瑪麗·馬加比回答說：“蘇格拉底讓我們思考的是整個的一生，而不是我們某天或第二天可能會搜集到的東西。因此這句話的重點不是某一次實踐推理，或得到某件東西，也不是積聚財富、尋求美名，而是某種具有生活的連續(xù)性和結構的事物。蘇格拉底這句話重點關注的是生活于其中的人，而非他在人生路途中得到的東西。其次，思考未經省察的人生的缺陷，或是省察人生的要求。對于省察人生的要求，有兩種理解方式：我們省察人生，或我們建議省察自身的人生。我覺得蘇格拉底感興趣的正是省察人生本身這種人生。就是不斷質疑的過程，確信自己推理原則和推理過程誠實可信、協(xié)調一致、有機統(tǒng)一的過程。這些你愿為其承擔責任的事物正是值得過的人生的最顯著特點，甚至可以說它們造就了這種人生。”

當代哲學家最喜愛的哲學家

《不朽的思想》一書的開頭是“一小段哲學”采訪64位哲學家，問他們最喜愛哪位哲學家。結果得票最多的是休謨（13票），接下來依次是亞里士多德、康德和尼采。哲學家喜愛某個哲學家，往往不是因為認同他們的觀點，而是喜歡他們的整體風格或者個性特點。尼克·菲利普森說他最喜愛的哲學家是休謨，因為“休謨是一個懷疑論者，但并非一個教條的懷疑論者。休謨風趣幽默、文字優(yōu)美，而且廚藝精湛”。有人喜歡亞里士多德，是因為他博學明智、親切仁慈，喜歡康德是因為他的哲學思想系統(tǒng)而縝密，同時又保持了難以置信的統(tǒng)一性。

哈佛大學教授、正義公開課的主講人邁克爾·桑德爾的回答有些讓人感到意外，他說：“我發(fā)現(xiàn)最具挑戰(zhàn)性、最令人興奮的哲學家是黑格爾，部分是因為黑格爾的思想雖然深奧難懂，但是他從基礎層面向康德抽象的道德理論發(fā)問，把道德學說和人們的實際生活聯(lián)系起來。從哲學角度上說，黑格爾對康德的挑戰(zhàn)是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之一。”

德波頓說他最喜愛的哲學家是尼采，因為“他的思想有一個令人著迷的形而上學結構。同時，他的著作文筆優(yōu)美而幽默，是一位真正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家”。這種說法有點問題，因為人們普遍認為，尼采是反形而上學的，他對傳統(tǒng)的西方哲學做了很徹底的批判，怎么還說他的思想有什么形而上學的結構呢？

阿蘭·霍沃思的答案很特別，他說他最愛的哲學家是維特根斯坦、密爾和馬克思的結合體。選維特根斯坦是因為他研究哲學的細致的分析方法和他對語言微妙之處的敏感性;選密爾是因為他的自由主義原則;選馬克思是因為他的社會主義觀點和大眾反抗精神。

蓋倫·斯特勞森說，他最喜愛的哲學家是康德，每次聽到“純粹理性批判”這句短語，他都會不自覺地垂涎三尺。他強調：“這種反應聽起來很荒謬，但絕對是真的。”

“一小段哲學”還舉辦過一次比賽，讓人們最多用140個字來定義哲學，最后篩選出了10個最佳答案，例如：哲學是在一堆亂鎖中偶然撿到一把金色的鑰匙;哲學是一種化繁為簡和化簡為繁的方法;哲學是通過“問對問題、找對答案”來愛這個世界;哲學是尋求真理，或是（尋求真理失敗后）堅持不懈，或是（堅持不懈失敗后）豁然開朗。前兩個答案都不新鮮：有個笑話說一位理論物理學家在路燈下找車鑰匙，只是因為那兒亮。馮友蘭先生說，他的長處是能把復雜的事情說得簡單，金岳霖先生的長處是能把簡單的事情說得很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