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隆


金門,對于閩南人來說,是一個奇妙的名字。
小的時候,常常看到電視里的福建天氣預報,里面一定會有金門和馬祖,但金、馬在哪兒?母親說,在一個你們去不到的地方;再長大一些,學校的教科書里白紙黑字寫著:福建省泉州市金門縣(待收復);成年之后,有一次來到廈門,母親的好友帶著我們夜游環島路,開車經過黃厝海灘時,她指著漆黑一片的大海說,看!那就是金門!
孤零零的海上,搖著幾點微弱的燈火,隨著海浪的起伏而明滅。好奇地望向那片黑暗,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多年之后,終于踏上金門的土地,從北山古寧頭望向黃厝海灘,我終于知道,年少時我投來目光的方向,就是現在腳下站著的地方。從北山到黃厝,最短的距離不超過五公里。帶我到古寧頭的臺北人阿宏說,當時北山也有這么一個項目,叫作“遠眺廈門夜景”。突然意識到,在那無數個夜晚,有多少雙眼睛,隔著不到五公里的水道,發生過多少次的四目對望。
對閩南人來說,金門是一個從來沒來過、但是卻又很熟悉的地方。我們熟悉的,是這里的鄉音,是高高飛起的燕尾脊,出磚入石的建筑形式;我們熟悉的,是這里的神明與聚落,保生大帝、關帝廟,都是從對岸帶來的信仰,每一個聚落里,“紫云衍派”、“隴西衍派”的姓氏堂號,是金門族人遷徙的證明;我們熟悉的,是有點類似,卻又不那么相像的飲食習慣,蚵仔煎、面線、貢糖,你總能找到你記憶中的那一款;我們甚至意外地造訪了金門自己的南音樂團“金門樂府”,樂團的團長陳秀珠告訴我,金門的南音唱腔,比泉州、廈門的更古老、更純粹。
然而金門也讓我們感到驚奇。在這不到150平方公里的小島上(金門本島與廈門島面積接近,常住人口為6萬多人,廈門常住人口接近400萬),有著不下十種物產,行銷兩岸,甚至世界聞名。金門高粱酒,每年要為金門縣政府貢獻幾十億新臺幣的稅收;金門貢糖,從漳州到金門,現在甚至比老祖宗的牌子更加響亮;除此之外,還有面線、石蚵、高粱牛肉、炮彈鋼刀……
金門同樣有著不愿回首的過去。因為兩岸對峙,金門從1956年開始實行戰地政務,一直到1992年,才開始對臺灣本島開放觀光。2001年元月2日,當時的金門縣長陳水在一行乘“太武號”與“浯江號”輪船自金門料羅港抵達廈門和平碼頭,完成了金、馬與福建的“小三通”首航。在這短暫卻又漫長的五十年間,金門“駐軍十萬”,經歷了“8·23炮戰”、“古寧頭戰役”、“單打雙不打”,讓這座小島傷痕累累。在這五十年間,不要說大陸,就連臺灣本島的人要到金門,都要走“特殊管道”。現在去金門,坑道、防空洞隨處可見,雷區標識、海灘上的反登陸樁、街旁的反空降樁比比皆是,觀光客們帶著好奇與它們熱烈合影,卻不知道那是令金門人最為恐懼的象征。
戰爭,是這座小島的挽歌,同樣也是這座小島的印記。
不過五十年的“戰地政務”卻讓金門“意外”地保留了良好的自然環境。拿小金門舉例,當時因為戰備規定,所有的建筑物不得超過三層樓高。作為“前線中的前線”,金門沒有大興土木,反而保留了良好的自然生態。1995年規劃的金門“國家公園”,覆蓋了3700多畝的面積,沒有污染、沒有建設,讓本就山清水秀的金門,成為了鳥類和其他物種繁衍棲息的好地方……
在金門的這一周時間內,我們循著歷史和文化的蹤跡,拜訪了許多的金門當地人。幾天時間內全程帶著我們游歷金門的陳美玲,是金門觀光局的特約解說員,對金門的一草一木她都了若指掌;在水頭經營民宿的顏湘芬,是從臺灣本島返鄉的青年;年輕而實干的觀光處處長王中圣,對金門有著新穎而實際的規劃;經歷過“8·23”、“古寧頭戰役”的“鴻美餐飲”呂添壽老板,因為一碗炒泡面,讓所有的阿兵哥念念不忘……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特質——他們是金門人。是的,這里不似臺灣本島,這里既沒有經歷過日據時代,也沒有經歷過四小龍式經濟突飛猛進的震蕩,他們所有的記憶,都源于這片土地,如果說要認識金門,那么最好的讀物應該是人。
無論是金門的聚落、風物、一花一木或是金門人,它們都是金門這座小島斷代史的一部分。當這段歷史隨著硝煙散去,兩岸和平,它們毫無疑問會被免稅店、賣場以及越來越多的房地產所取代。在金門拍鳥三十多年的生態攝影師梁皆得看來,現在的金門與之前相比,樹木越來越少,房子越來越多,有許多鳥類已經不再選擇金門作為它們渡冬的家園。金門大學閩南文化研究所教授江柏煒說:“在現代與傳統之間,金門應該是整個東亞城市的一個范本和試驗田。”
金門當然會走向更好的未來,但怎樣做才是真的對金門好?在山后與一位經歷過戰爭的阿伯聊天,“覺得金門哪個時候最好?”當時正在曬著太陽的他,樂呵呵地回答:“金門最好的時候,就是現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