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瑩瑩


“對我來講,那是一次傳統建筑的朝圣之旅。”江柏煒說。雖然時隔二十幾年,當年的金門之行仍歷歷在目。1992年,時為臺灣大學建筑與城鄉研究所研究生的江柏煒,申請加入淡江大學建筑系教授“金門與澎湖傳統聚落與民宅比較研究”的課題。經過多道手續申請,師生一行獲準于當年6月,前往仍未解除戰地政務的金門進行調研(金門于1992年年底解除戰地政務,1995年正式對外開放觀光)。
此前,江柏煒對于金門的想象,是由臺灣傳統建筑研究者李乾朗先生描繪的。1970年代在金門“服兵役”的李乾朗,在“服役”過程中,利用假日速寫了金門的傳統建筑,并于1980年代以畫冊的形式出版。與臺灣本島較早發展現代化和都市化不同,《金門居民建筑》一書讓后輩學子看到一個傳統建筑與文化之美的金門,勾起許多人對金門的濃厚興趣。
抵達金門之后,江柏煒首先感受到的是種種不便。雖然即將解除戰地政務,當時的金門仍有很濃厚的戰地氛圍,路上沒有路標,晚上六點鐘一到就宵禁,街上沒有人,在金門的行動也受到許多限制。可另一方面,他也有幸閱讀到金門的原貌——淳樸的、傳統的聚落風貌與人文風情。
“我的確是被震懾到了,非常訝異:在20世紀后期,居然有一個地方保存如此完整的傳統文化樣貌,最關鍵的是,這種保存并不是因為地處偏僻地區,被封閉起來。世界曾經走入這里,只是因為特殊的歷史環境,這個島嶼被時光封存了。”江柏煒這樣形容他對金門的最初感受。訝異之余,他同時也產生了一個非常強烈的念想:這種封閉總有一天會消失,要趕快致力于保存和研究金門珍貴的傳統文化,唯有這樣,自己所看到的完整的文化景象,才有辦法被記錄下來,得以傳承。從此,江柏煒與金門結下不解之緣,致力于金門傳統建筑與文化的研究。
“為什么喜歡金門?因為它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江柏煒認為,金門的歷史足以看成近代中國的縮影。“近代中國不只是船堅炮利、西學東漸影響下的被動的樣貌塑造,還有主動的,海外華僑華人致富之后,把海外的思想觀念,物質文明帶回家鄉,啟動民間文化融合的過程。這個過程與上海的租界不同,與天津的租界不同,與各地以官方為主的、西方文化的近現代化都不同,它促進了特別是閩、粵僑鄉的近現代化。”許多臺灣人對金門的理解,僅僅在于戰地的理解,不太知道它是閩南文化的原鄉,也不太知道它是歷史上很重要的僑鄉。
江柏煒花了許多時間了解和掌握金門的歷史、文化乃至語言,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知道金門的特色是什么。在水頭的金水國小展示館,留心觀察,會發現解說詞,除了中文、英文、臺語之外,還有閩南語。這種語言上的細分,正是江柏煒參與推動的。“閩南話是我從小熟悉的語言,因為有大量閩南移民的關系,臺語其實也是閩南語,可是到了金門,我需要花一些時間去適應金門的閩南話。”這種適應并不只有口音,而是在歷史背景下所產生的詞匯表達上的差異,因為臺語受到日語的影響,金門的閩南語和廈漳泉的閩南語一樣,受到了馬來語的影響。
“金門這座島嶼非常有趣,到21世紀初期,基本上還保存著前現代的文化風景,宗祠祭祖、宗教祭祀,包括生活方式,很多人還過著早期的農漁生活。”金門島是少數對歷史遺產保護有共識的地方。這種意愿有歷史因素,也和金門人的宗族觀念有關,賣祖產是會被輿論批評的。另一方面,當地的許多洋樓產權在華僑手上,他們散落世界各地,房子的整修相對不易。不易就會被保存,就不會有發展的壓力。不過最近幾年,受到金門大力發展觀光產業的影響,土地漲價,華僑售賣祖產的現象已經出現。
博士畢業后,江柏煒在臺灣短暫工作一年,于2001年前往金門任教。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這十幾年來,江柏煒一直在協助金門地方政府和社會,提倡歷史保護的觀念。面對金門現在的快速發展,他有隱憂:
“金門應該走‘新的更新,舊的更舊的發展模式。新的金門島勢不可免,有游客服務的需求,也有金門人對現代化的期待,因此更要加大力度進行相關保護性工作,保有金門擁有的不可逆的、珍貴的文化遺產。
金廈兩個島有一種鏡像關系,在兩岸和解的路途上,廈門選擇了全力現代化,金門應該走生態和文化保護的道路,用這個概念去豐富海峽西岸的區域發展。在全球化的年代,地方特色更加重要,如果金門的城市風貌和廈門一樣,它就失去了獨特性和價值,反而對發展可持續的旅游是不利的。到底什么才是東亞該走的現代化,我覺得金門給我們留下了嘗試和實驗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