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奔忙腳步的那一刻才是人生的開始

文/張曼娟

我有個朋友，在工作場域中非常活躍，她二十歲進入商場，從最基本的業務助理做起，而后，在三十歲時擁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品牌。為了工作，她從不休假，四處飛行參展，很多時候，從異鄉的床上醒來，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一個國家。

“工作是我的氧氣”，這是她的口頭禪。而我確實曾經見識過，她原本暈車，病懨懨的，但是客戶一出現，她馬上神采奕奕，精力百倍。然而，這個商場上的女強人近來卻被失眠所苦，她愈來愈萎靡，神經緊繃易怒。有一天，我們聊著聊著，她忽然哭起來，不可遏止地痛哭，然后她問我：“這就是我的生活嗎？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喘一口氣呢？”

我沒有回答，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同時，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停下來喘一口氣呢？過了幾天，一位香港朋友來臺北出差，我們約在東區夜的街頭相見，我問起他的父親是否安好。朋友的父親是位相當有趣的老人家，他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年輕時四處奔波，養著好幾個家，年紀大了之后，從商場退休，過著悠閑的生活。第一次我看見他，是在馬會，老先生臉色紅潤，喘吁吁剛游完五百公尺上岸，喝一杯鮮果汁，開朗熱情，同我談張愛玲和魯迅。

他的健談與見多識廣，都令人印象深刻。在香港居住的那段時間，朋友常約了我和他的父親一起出外覓食，面對好吃的海鮮與燒肉，老人家豪情大啖，全沒有高血壓或膽固醇的疑慮。我也曾隨著他去賭馬，結果當然是輸了，可是，看他縱橫馬場中的樣子，仿佛還有縱橫商場的氣勢。隔個一兩年，我便會去香港拜訪朋友和他的父親，老人家照例要給我熱情的擁抱。

他曾有過的淺低潮，是換了滿嘴假牙，還不太好用。隔了半年再見面，便已經虎虎生風，啃起螃蟹來。這一次我問起朋友的父親，他說父親是很好，就是有點兒令人擔心。原來，老人家近來迷上了隨性旅行，早晨起床，看見天氣不錯；吃早餐的時候，忽然一只鴿子飛過；或是在路上遇見一對金發旅人；又或者是聽見一個小孩兒唱著歌，總而言之，他的內心若是突然受到了感動，便是出游的好天氣了。他準備個簡單行李，先乘船到深圳，再去機場問地勤人員，去哪里的飛機還有空位?。咳思艺f是西安，好吧，今天就去西安了。上飛機之前，掛個電話給兒子，說我要去旅行了。幾天沒有信息，然后又接到電話說我已經回來了。

朋友說總是不知道父親人在哪里，怎么不令人擔心？我卻覺得他是多慮了，應該感到高興。老先生挑選的是沒有語言障礙的地區，全程隨性的行程，沒有計劃，只是到處問人，卻也真能看見許多有趣的，吃到許多美味又價廉的。這些他都記錄下來，再把旅游經驗告訴孩子們。

這樣的生活給我很大的啟示，年輕時候我們努力工作，為的不就是年老時可以自由地行走？像老飛俠一樣，張開披風游世界?！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這是我一直記得的，王維的兩句詩。我把這兩句詩寫下來寄給痛哭的朋友，也送給自己。年輕時的我們，用工作來換取生活所需，有時候竟以為工作才是生命的重心，于是，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工作，竟沒有停下來的一天，直到上帝按下生命的終止鍵。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努力工作為的不是工作本身，為的是要讓自己有悠閑的一天。一個趕路的人是看不見周遭的風景的，只有停下來的那一刻，好山好水才能顯現出完整的面貌，如同白云從崖底飄升而起。

中年之后，厭倦了仕途的艱險，反而對于佛家的思想與生活態度，感到很親近。晚年更搬遷到了終南山下，在輞川別墅里安居為家了。常常在一時興起的時刻，便自己一個人外出散步，沿途那些美好的風光，都只能自己一個人觀賞與領略了。沒有目標，隨意沿著流水行走，走著走著就到了水的盡頭，既然已經無路可走，索性坐下來，非常悠閑地觀看著白云從山岫飄升而出。偶然會遇見居住在山中的老人，便閑聊起來，聊得投機，竟連回家的時間也忘卻了。

盛唐詩人王維（701～761）是個天才兒童，九歲便能作很好的詩。年輕時因人引薦到公主府邸演奏琵琶新曲《郁輪袍》，讓公主留下深刻印象。他為人謙遜雅潔，不僅工于音律，也是中國浪漫畫派的始祖，一幅《雪中芭蕉圖》，超越現實卻能表達美的境界。

三十歲時他的妻子去世，從此他終身未娶，結交許多道士與僧人的好友，也漸漸從儒家的思想中，走進了佛家恬靜禪趣的生活。向來很受皇帝與群臣敬重的王維，遇見了生命里一次最大的難堪，是在他五十七歲那年，安祿山叛亂。來不及隨玄宗逃走的他，只好服藥取痢，不肯效忠安祿山。然而，因為他的詩名，安祿山將他遷到洛陽，軟禁在寺廟里，硬是給了他一個官職。他含著屈辱生活，此后更加強了想要從現實的煎熬遁逃到清靜生活的愿望。

到肅宗即皇位，安祿山亂平，王維幾乎惹上殺身之禍，所幸他的弟弟王縉以自己的官職為他贖罪，才能逃過一劫。備受矚目的前半生，動亂驚險的后半生，這位才華橫溢、風流蘊藉的藝術家都經歷過了。到了晚年，他所追求的，也不過就是一種閑適的生活。完全不被時間所催迫的，隨興所至的，跟著流水行走，看著白云移動，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