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靖
當代中國的城市雕塑藝術發展到今天,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后現代藝術的影響,仍舊還處在實驗性探索開拓階段,與普遍社會大眾的視覺審美認同,仍存在很多的隔閡。作為一種文化記憶與人文關懷的象征性文化符號與載體, 當代公共環境雕塑的創作審美趣味這個概念,無論是對于創作者還是觀眾而言,都涵蓋了很復雜的適應性與模糊性。尤其是在城市公共環境設計環節中,那些以現實主義手法呈現的雕塑語言,既可能是有親和力的,又可能會在創作形式的嚴肅性上受到質疑。這種質疑緣自“現實”與“真實”之間存在的差異,這些質疑還包括那些在公共環境以及各種不確定外來因素之間造成的不和諧事件的影響。因此,中國當代雕塑藝術語言形式維度的發展空間,若指望在公眾生活領域獲得真正的認同和喜愛,關鍵在于藝術作品本身所傳達出來的與人文關懷相關聯的空間視覺語言的含金量有多少,以及雕塑家是否以求真、務實的態度和責任擔當的品格去從事相關的雕塑設計工程。
在近20年的城市公共雕塑創作風格化的演變過程中,可以明顯感受到雕塑語言形式審美趣味在發生變異,呈現出世俗化、幼稚化的取向。這種現象的產生源于市場經濟的變革對人們的社會地位和價值觀念造成地影響,這為審美趣味的改變提供了物質基礎。多元文化科技的繁榮,提高了人們生活質量的同時,也豐富了藝術創作手段的表現空間,潛移默化之中,審美主體在改變著審美感知的方式,為審美變異提供了得以實現的空間與機會。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公共藝術作品應該是深圳雕塑院設計創作的大型城雕項目《深圳人的一天》。這是一次比較成功的以當代寫真雕塑為探索性視覺修辭語言作為設計概念的設計與學術實踐活動。當時的項目負責人、深圳雕塑院院長孫振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關于該項目的學術性,主要在于它提出了一個公共藝術的當代課題,即中國的公共藝術如何由一直支配我們的精英主義向大眾文化轉變的問題。”1這是一次具有探索性和前衛性的藝術實踐活動,研究方向在于:存在于社會公共場合的雕塑作品,應該呈現出其特有的藝術關懷,它的存在價值背后應該擁有能夠開啟并激活那個場域中的某種精神因素的能量,利用特有的視覺語言與在場人群達成某種精神活動的共鳴,而不是被簡單隨意安放在環境中——似是而非、可有可無、重復拷貝。
然而在全國各地的城市環境治理美化過程中,城雕設計制作的相關部門對此觀念的誤讀也屢見不鮮,以寫實手法表達“平民化”“老相片”“穿越時光”等為主題的城雕作品存在泛濫的趨勢。僅以北京王府井商圈、皇城根遺址公園周邊地帶的主題性雕塑為例,這片區域分散著以再現老北京晚清生活為主題的雕塑群,由不同的雕塑家參與制作,雕塑本體塑造語言質量良莠不齊、好壞參半。在環境設置方面,所有作品的共同特點都不設底座與圍欄,公眾可近距離接觸,以觸摸、攀爬、拍照等形式感受與藝術品的親近與放任。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些城雕的創作目的是為了豐富百姓的生活空間,為市容景象增添情趣,但從雕塑實際狀況看,這些雕塑所起到的作用僅僅是滿足游客“到此一游”合影留念的功能,每件與常人等尺寸的青銅人物一年四季站立在那里,很少有人思考這些雕塑表現的是什么?藝術造型的美感在什么地方呈現?除了被普遍人群漠視之后,有些雕塑的部分結構甚至被不法分子為了倒賣廢銅而反復切割盜取。東華門翠明莊賓館圍墻外的一組設計,在浮雕墻兩側畫蛇添足地雕刻了一組清代皇帝、侍衛、嬪妃的形象,從天安門到王府井,此處正是中外觀光者必經之處,不倫不類的雕像造型占據著有限的空間,使得原本狹窄的道路平添了更多的空間負擔。此類城雕作品已經背離了當代藝術家探索個性發展的初衷,是需要認真反思的問題。
“從純粹意義的審美體驗來看,藝術代表著一種介于以下兩者之間的社交性原則:在感官和本能的驅動力與理性的純粹邏輯之間,在自然社會與人們有意識選擇的社會聯系之間,在被動承受的現實與主動選擇的原則之間,夢想是誘人的,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我們真的可以將共同體建立在這種想象的原則之上么?”2。法國當代藝術批評家伊夫·來肖在他的著作《當代藝術的危機》一書中,對即將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藝術審美趣味危機的到來提出了反思。當代中國雕塑“藝術”的概念正在逐漸脫離傳統意義上的“藝術”涵義。在對“藝術”的認知與理解上,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藝術”的定義已不僅僅是審美的概念,而被逐漸延伸成為一種推動文明的概念,甚至被某些當代藝術批評家定性為可以促進人類價值更新的文化概念。很多雕塑家對于當代雕塑藝術形態的詮釋,更多的是將重心投入到對人性自身內在素質的發掘,試圖借助雕塑視覺語言的方式,讓每一個人成為更加獨立的個體,并有效參與到造就與完善人類個性發展的過程之中。在這種藝術原則影響之下,評價藝術作品水平高低的標準逐漸脫離以造型語言作為唯一視覺審美標準,也不再限定在衡量個人和外界環境之間的構成關系,有一些價值標準建立在作品的批判立場上,這種立場涵蓋了有限的社會人文領域,涉及到身份階層、身體心理、生活時尚等方面的界定范圍之中。當代藝術的社會意義正逐步走向模糊,審美在逐漸被感覺替代。進入21世紀以來,許多藝術家的創作目的和動機集中在以達到某種境界為目標,盡可能地追求脫離實際與超越現實,而這種創作理念的追求與達成純粹屬于藝術家個人的行為與意愿,不涉及其他周遭環境中人事物的價值取向,其呈現出的創作語言僅僅只是為了達到個人追求的某種境界,而這種境界往往是屬于極度個性化的。然而照此極度個性化的創作態勢繼續發展下去,將會導致社會藝術審美情趣共同性的失衡,從而導致藝術精神的流失以及人類社會普遍審美價值取向認識上的斷裂與不和諧。因此,要阻止當代雕塑創作審美趣味向有害方向發生異化,藝術家有必要在具有一定高度的文化品位的創作理念中獨立進行深入思考,這需要從民族傳統文化、社會生活以及自然中汲取養分,尋找到一條具有超越性的審美趣味表達,從而使當代雕塑藝術獲得其自身本來應該擁有的人文價值與情感尊重。
英國的愛丁堡城市雕塑作品中,有紀念哲學家休謨、經濟學家亞當·斯密、詩人彭斯、歐洲“歷史小說之父”蘇格蘭著名詩人司各特的諸多城市紀念雕像,其中《大衛·休謨青銅雕像》最特別。雕像坐落在愛丁堡老城區的皇家一英里路(Royal Mile)中心大道,這位學者被塑造成身披古羅馬式的斗篷,赤足坐于石階上,右手持一卷書,雙目略微低垂,仿佛還在哲理中冥思。塑像沒有安置在高高的基座之上,與觀眾之間距離最接近的雕塑部位便是右腳探出的大拇趾,腳拇趾已被磨成了金色。不知從何處流行著這么一種說法:摸一下休謨雕像的右腳趾,就能擁有和這位哲學家一樣聰明的頭腦。于是世界各地的人,只要從這尊雕塑面前經過,都要摸一下大師的腳趾頭,甚至還有很多前往愛丁堡旅游的人,專門跑到這尊雕像前摸著大腳趾拍照合影。這便印證了這位哲學家曾經說過的話:“自然本性在心的情感方面比在身體的大多數感覺方面還更趨一致,使人與人在內心部分還比在外在部分顯出更接近的類似。”3 此理可證,公共環境雕塑作品是可以與觀眾帶來美好互動、提升觀眾審美情趣的,關鍵在于雕塑作品自身所承載的文化厚度,以及雕塑空間視覺語言形態呈現出的和諧程度的高低。
注釋:
1深圳雕塑院:《深圳人的一天》.湖南美術出版社 .P6
2伊夫·來肖:《當代藝術的危機》.北京大學出版社.P196
3休謨:《論懷疑派》,轉引自朱光潛著《西方美學史》上卷,P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