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妍
2015年9月3日,新中國第15次大閱兵將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
有消息透露,此次閱兵裝備方隊將展示國產現役主戰裝備,許多為首次登場亮相,由此刷新了公眾的期待值。
如果這次是心有期待的愿望成真,那么16年前世紀大閱兵上國產95式槍族的重裝亮相,則是毫無防備的意外驚喜。不難想象,作為我國軍用自動步槍小口徑化的劃時代產品,95式槍族在當年引發的強烈反響。
此次,第15次大閱兵前夕,八一建軍節之際,本刊特別采訪95式槍族總設計師、中國工程院院士朵英賢,請他講述95式槍族誕生背后的精彩。
廿載蹉跎,無緣小口徑
盡管95式槍族是在世紀大閱兵上名揚天下,但它真正意義上第一次亮相,是在1997年香港回歸交接儀式上。
駐港部隊在1996年底就裝備了首批出廠的95式,彼時,距離我國1971年開始啟動小口徑步槍的研制工作已有25年。
小口徑自動步槍,是指使用口徑小于6mm子彈的步槍。這種槍以連發點射為主,火力強、直射距離大,攜彈量大,坐力小,射擊效果明顯,且具有重量輕、易操控的特點。
1965年,美國成功研制5.6mmM16式小口徑自動步槍,并在越南戰場上使用,由此開創了自動步槍小口徑時代。4年后,改進的M16A1式自動步槍也裝備使用。這一系列成果,將世界步槍引進第四代,掀起了各國爭相研制小口徑的浪潮。
我國也是在這個背景下,于1971年決定啟動小口徑步槍的研制。如果當時能夠迎頭趕上,那還不算太遲。但由于我國的槍械設計起步晚、基礎差,很長時間都在被動模仿蘇聯,又受政治環境的影響,種種原因之下,20余年間,盡管曾有設計定型,卻始終未能裝備部隊。
直到1989年,國家下定決心舉全行業之力攻關小口徑步槍,批準立項新型5.8mm小口徑槍族研制項目,不僅將研制任務提升為槍族,所定各項戰術技術指標也直逼世界前沿,以期搭上世界自動步槍小口徑化的末班車。
此次任務實行全行業招標,朵英賢當時所在的第五機械工業部208所是競標單位之一。
在第一輪方案競標失利的情況下,正抱病在家的朵英賢勉力出戰,力爭“圖存”。第二輪射擊和實驗競標中,朵英賢與協作廠的優秀工藝大師、總工程師通力合作,在短短7個月時間內,重新構思新方案,一次性完成工程設計、試制試驗,并在最終比賽中奪得第二名的好成績。
1990年5月,原國防科工委下發通知:任命朵英賢為總設計師,并設3名副總設計師共同領導小口徑槍族的研制工作,并規定1995年必須完成研制。
自此,5.8mm槍族研制的“國家隊”組建完成,摒棄過去單打獨斗的方式,集中全行業的優勢技術力量,多方聯合共同展開攻關。中國能否在現代輕武器發展潮流中獲得立足之地,在此一役。
千錘百煉,鍛造總師之才
為什么任命朵英賢為總設計師?
這要從他的成長經歷說起。
朵英賢,甘肅永靖人,自幼接受儒學經典教育,鐘愛歷史和地理,卻在父兄的鼓勵和建設祖國熱情的推動下,成為了我國第一批自動武器設計專業畢業生。
自上世紀50年代考入華北大學工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朵英賢便與中國輕武器的發展結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時代浪潮的“推搡”下,朵英賢勇擔重任,潛心鉆研,在一次次的錘煉中,逐漸成長起來。
參與國產67式機槍的研制,是朵英賢經受的第一次考驗。
接到任務時是1958年。在這之前,我國一直在仿制蘇聯,沒有自主研制經驗,技術儲備薄弱。而朵英賢剛畢業兩年,第一次負責技術方案設計,只有應屆畢業班學生為伴。盡管預料到困難重重,朵英賢還是接了,“因為終于有機會搞專業了!”
那是漫長而艱難的9年—可供借鑒的經驗很少,政治運動頻繁,科研隊伍不穩定,都給研制工作造成不小阻礙;長期的仿蘇思維,使得技術負責人的自主決策空間很小;而自然災害造成的饑荒,也考驗著研究人員的意志……
所幸團隊學術風氣盛,又足夠執著,才在曲折反復中找到了比較合理的設計方案,完成了后續階段的研制,終于在1967年設計定型,命名為67式重機槍。這是我國建國后第一代機槍,后經過兩次改進,一直裝備到20世紀末,獲得多項國家級獎勵。
此次研制任務,為朵英賢完成95式槍族的設計研制打下了堅實的技術和管理基礎,同期培養出的一批優秀機槍設計師,也逐漸成長為行業翹楚。
“文革”期間,朵英賢同其他知識分子一樣,陷入了人生的低潮。雖處顛沛流離中,但他總能坦然處之,不論境地如何,總能釋放出自己的能量。
這期間,朵英賢有八年時間工作在蘭州油泵油嘴廠。在這里,他與技師合作改進了油嘴生產線,使一條生產線生產兩種噴油頭,改進了配件供應,增加了效益;他與技術工人一起發明了一種新式小馬力柴油機噴油總成,救活了一批舊拖拉機和柴油機發電廠;他發明了彈簧優化設計新方法,解決了III號泵增壓的難題……。他用實實在在的成果,不斷向人們證明知識分子的能量。
這段一線企業工作,不僅使朵英賢掌握了對機械產品研制尤為重要的工藝知識,也為他積累了豐富的生產技術和生產管理經驗。
同時,他也一直在潛修一般力學,因為力學是研究機械產品的基礎。而最終,也確實是在力學領域的專長,幫助他實現了95式槍族的性能提升。
1979年初夏,朵英賢被調入第五機械工業部208所。這個歷經滄桑的科技人員,在近知天命的年紀,站在了新的起點上。
在這里他很快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且如魚得水,在推動行業技術基礎建設中作出一系列貢獻:他為208所建立了計算機站,籌建了動力學研究室;作為領導小組副組長參與了87式5.8mm自動步槍的改型工作;主編了《中國兵器科學技術詞典》(輕武器分冊)、編著《自動武器設計新編》;負責組織完成了輕武器輔助設計軟件包,推動了行業內計算機的應用……。
至此,或許可以明晰朵英賢可擔95式槍族總設計師重任的原因—理論基礎和專業知識扎實、產品研制和工藝實踐經驗豐富、行業內學生多威望高。領導機關也正是以這三優說服了猶豫不決的朵英賢。
重重磨礪,一朝揚名天下
朵英賢上任之后,首先做的就是打破單位和行業界限考慮問題。既然是舉全行業之力,那就綜合考慮國內技術情況,綜合構思技術框架,以及與材料有關的配套技術,將結構、材料、技術和工藝進行綜合設計,統籌安排,實行“一體化工程”。
面對已然直逼世界水平的戰術技術指標,總師團隊更提出了“戰技指標是最低綱領”的口號,加大了研制難度,不給自己留余地,力爭趕超國際。
朵英賢將之前的應標方案匯總,判斷之后,決定按照已經認定的方向探索新的方案。他吸取67式研制的教訓,確立了對方案綜合優化的思路,即不論資歷如何,人人出方案,在方案篩選中煉人選人,優化方案的同時,磨煉團隊。
95式槍族的最終方案,就是在大大小小幾十個方案中層層篩選出來,歷時兩年才得以確立。雖然用時較久,但投入加工后方案沒有重大反復,直至設計定型,可謂一次成功。
此外,設計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立足國內,設計適合國內材料和工藝的方案。
此時科研環境寬松了很多,總師有了方案決策權,這讓朵英賢信心倍增,但客觀存在的困難仍然避無可避。
2014年出版的自傳《處處惹塵埃》中的一段話,描述了朵英賢所面臨的巨大壓力—“在我一生的研發工作中,以研制95式最為緊張。客觀原因是指標太高,目標是達到世界先進水平,可我們的基礎太薄弱,又在‘文革中損失慘重,撥亂反正后改革開放才起步,時間很短,要在不到五年的時間內設計定型,進度是強制性的,進度安排都是倒計時的,這是把老產品仿制的經驗搬到新產品研制中。全行業整合力量搞研制,概念上大家都能接受,但缺乏思想準備,少數人同床異夢,潛在的矛盾不少,有的廠后來竟鬧到不讓外單位人員進廠,足足浪費掉8個多月,發展到總師無法指揮工作的地步。我的緊張除去技術困難,更主要的還是精神方面,經常要對付來自內部的干擾和挑戰。”
團隊在困難中苦苦支撐,“在被動中設法突圍”,好在幾年的方案探索中突破方向已定,且技術團隊的凝聚力很強,沖勁很足,具備很強的抗干擾能力,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各項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
從1991年7月中旬開題,到1995年底設計定型,除去一年部隊試用試驗,真正的有效研制時間只有兩年八個月。但就是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設計團隊完成了方案論證、工程設計、技術攻關、系統工程鑒定等一系列流程,就連最耗時耗力、最難的設計定型試驗都一次性通過,可謂創紀錄的神速。
而產品也不負眾望,順利通過了寒區、熱區、海洋、沙漠、高原等五大適應性試驗,終于在規定時間內設計定型,命名95式槍族。這個槍族包括無托步槍、折托步槍、短步槍和班用機槍等。
1997年6月,駐港部隊進駐香港,95式槍族首次亮相。
1998年8月生產定型,之后陸續裝備三軍。
1999年10月,建國50周年閱兵式上,95式槍族隨受閱方隊一起跨過天安門廣場,接受了全國人民的檢閱。
95式槍族的整體性能達到了軍方提出的要求,其中重量、尺寸、直射距離、終點效能等四項主要指標超過了國外,且研制成功兩種槍用工程塑料,適用于其他槍械,結束了我國槍械大量使用優質木材的歷史。95式槍族成為我軍自主研制的新一代輕武器,得到了各方面的高度肯定。
盡管晚了30年,但95式槍族開創了中國自主研制小口徑槍族的先河,真正讓中國輕武器可與世界比肩。
采訪中,朵英賢一直強調,95式槍族的成功是一個集體成果,是兩代人長期不懈奮斗的結晶,離不開領導的全方位支撐,離不開兩師系統的協力智慧,離不開參研單位的全力配合。“我只是起到了組織作用,穿針引線,讓大家都發揮了各自所長。”
“若要概括一下這次突破難關的經驗,就是95式槍族自動機的動力學模型能夠兼顧設計精度和使用可靠性,從而兼具美國M16槍族的射擊精度和俄羅斯AK47槍族的使用可靠性。綜合性能水平高,抓住了要害。”朵英賢同樣不回避95式存在的缺憾:“產品受制于我國材料基礎和工藝基礎,在這方面仍與國外有較大差距。”“如果再有半年的寬限,就有功夫把人機功效和防腐性能作一次協調設計,95式槍族的綜合性能就要高出許多……”
但在當時的現實條件下,能夠把產品性能大幅提上去,“國家隊”可以說是不辱使命。1997年和1998年,成果分別獲得部級科技進步特等獎和國家級科技進步一等獎。
讓朵英賢最欣慰的是,研制過程中年輕人才輩出,研制力量得到延續。2003年到2009年的改型設計工作,就是由當年的年輕一代槍械武器設計師完成。他們,已成為這一行業的中流砥柱。
知行合一,壯心未已
1999年,朵英賢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獲享榮譽的同時,又擔起了為國家和相關行業發展建言獻策的責任。
2000年8月,朵英賢回到了闊別39年之久的母校北京理工大學,因為“年近70還有夢,這個夢就是以游擊兵的方式探索未來輕武器的發展途徑”。
朵英賢清楚意識到海灣戰爭中作戰模式已然改變,輕武器的發展也將遭遇拐點,“目標、對目標的作用、機動方式、感知能力都要做出重大調整和提升,傳統技術已經迅速與其它學科交叉。我們的輕武器在完成多種裝備后,將迎來一個長期的技術準備時期。”
回到學校之后,朵英賢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專業建設和人才培養方面。幾年間,他與人合作編著《火炮與自動武器》、《近代兵器力學叢書》(14分冊)與《中國自動武器》,動輒百萬字,為兵器行業的學科發展作出貢獻。
面對武器換代呼聲,他表示:“95槍族到現在已經快20年,雖說進行了一次改型,解決了一些問題,但現在各方面技術都發展很快,工藝生產水平也已大幅提高,已經到了該換代的時候。”但輕武器不“輕”,裝備量大,彈藥庫存量大,更新換代的難度很大。“換代之前應做好預研和論證,因為戰場環境在不斷變化,相關技術也在不斷提升,所以我們只能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平臺。”
他指出,未來輕武器的發展應以滿足部隊的需要為前提,應該更加人性化,更適合不同環境下的作戰。輕武器信息化是大勢所趨,作為戰場的末端,單兵武器也應該適應信息化的要求。武器不再僅是武器,它將附加更多的功能,比如通信,它能夠增強士兵對戰場的感知能力,改變以往“一抹黑”的狀態,提升單兵戰斗能力。這也是國際上推崇建設以士兵為中心的作戰平臺的初衷所在。
要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有賴于相關技術的整體提升,需要軍工系統的協調發展,后繼人才的培養同樣不可忽視。
作為一生從事工程技術的人,朵英賢是在實干中成長起來的。他培養人才的理論非常簡單:干中學。他推崇明代理學家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認為實踐出真知。“想要創新,就一定要干,干中提高,克服困難。想超過別人,就得干,干了才知道你的差距有多大,才知道往哪個方向努力,靠空想是出不來的。無論你的步子多小,只要堅持干,總會有機會。”
朵英賢的人生就是秉持著“干中學”的三字訣走過來的。在半個多世紀的風雨飄搖中,他與中國輕型武器一起走過了一段從無到有、從仿制到自制、從被動到主動、從落后到趕超的艱辛歷程。
朵英賢是見證者,是親歷者,更是引領者。身經風霜雪雨,心懷朗朗皓月,他與眾多前輩一起,潛心篤志,破難攻堅,終是擎起了中國輕武器發展的一片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