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石
進入新世紀,以科學發展觀引領“兩個率先”的江蘇,正在向著全面建成更高水平小康社會、開啟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新征程闊步前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江蘇地區較之其他地區實現率先發展,是有先例的,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事物的發展,平衡是相對的,不平衡是絕對的。同樣按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歷史上各地區之間、國家之間,其經濟、社會與文化的發展也不會是齊頭并進的,總是有先有后。一個地區、一個國家能不能實現率先發展,主要取決于一定的歷史條件與人的主觀能動性,取決于能不能很好地認識客觀規律,抓住機遇,接受歷史的挑戰,能不能、敢不敢為天下之先。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將歷史上文明的發展與衰落,歸因于挑戰與應戰。本文重點從唐宋時期江淮地區的發展,談談江蘇歷史上的率先發展問題。
中國歷史的發展,從文明起源角度來看,盡管是多元一體,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珠江流域以及北至遼河流域,都發現了中國人類文化遺存,但三代時期,文明的主要中心畢竟是在黃河流域,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秦漢之際,江南之地尚是“火耕水耨”、人口稀少、有待開發的落后之地。三國鼎立,孫氏割據江東,建立東吳政權,隨后又歷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先后在江南近400年的經營,使江南經濟得以迅速發展。然而,直至唐朝中葉,中國政治、經濟重心仍在以河北、河南、山東、關中為重心的北方地區。所謂“頭枕三河(河東、河南、河內),面向草原”,是當時中央政府立國的基本態勢。
隋朝滅陳,為了防止六朝政治力量東山再起,隋代統治者有意將金陵城郭夷為平地,隋煬帝長期鎮守江淮,以防止江南的東山再起。但是歷史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到了唐宋時期,出現了新的歷史現象,這就是中國經濟重心的南移,在此基礎上,又出現了文化重心的南移。唐代憑借著六朝以來數百年持續不斷的開發與積累,江南經濟、文化與社會進一步繁榮與發展,特別是在安史之亂以后,中國經濟文化重心實現了南移,江南地區實現了率先發展。這一重大變化對中國后來的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唐代中后期江南的發展,首先表現在經濟方面。在農業上,唐代江南地區大體形成了江東、成都、江西、湖南、福建等幾個重要的經濟區域,這些區域農業生產力有了較快發展。中唐以后南方的農田水利工程已遠超北方,唐代最先進的耕犁曲轅犁首先出現在江東并在南方地區推廣,長江流域普遍采用了水稻插秧技術,稻麥輪作復種制也在先進的農業區推廣。長江流域的糧食產量空前增加,茶業、鹽業、糧食加工業等相關產業的發展也超過了前代。中唐以后,“天下以江淮為國命”,江南地區幾乎獨立承擔了唐中央政府100多年的財賦供給,這顯然是以江南地區經濟的快速發展為基礎的。
城市的發展也是唐代江南發展的又一表現。江南城市布局的密集程度越來越高,城市經濟功能不斷增強,城市服務型行業快速發展,商品經濟普遍繁榮。江南地區在中國與世界交往中的影響也越來越大,海上對外貿易愈加繁榮。
唐代江南的發展,在政治、軍事上的表現也尤為突出。在唐代歷次政治改革中,許多改革人士就來自江南。安史之亂后江南軍鎮的不斷涌現,則說明了中央政權對這一地區在軍事上的依賴,反映了這一地區政治、軍事地位在全國的加強。
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中國文化重心也在唐代逐步南移??婆e制度中曾選拔出大量江南人才。江南曾云集了北方大量富有才學的文人墨客,如宋之問、孟浩然、王維、張繼、李賀、白居易、韋莊、杜甫、李白等,他們在江南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至于江南本土文士,更是人才濟濟,鐘靈毓秀,如“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揮毫落紙如云煙”的“草圣”張旭、“醉八仙”之一的賀知章、“憂國憂民同情民間疾苦”的皮日休,等等,他們都在唐代江南文化發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宗教方面,江南成為禪宗諸派薈萃之地,禪宗諸祖師十之八九來自江南,禪宗在江南的發展與興盛,顯示了江南文化的開放性及對新文化的吸收與融合。
宋元時期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大變動時期,這個變動可以按有些學者所講的從唐代說起,稱為“唐宋變革”時期,也可以按有的學者所認為,“宋元時代又是中華文明居于世界領先地位的最后時期”。今江蘇地區,在宋代大體相當于當時習稱的江淮地區,但宋代通常的“江淮”概念,還包括今安徽和江西的一部分。宋元時期的江淮地區,與此前的唐代及更早的六朝時期相比較,發生了更大的變化。無論從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哪個方面來看,其在全國的作用,都顯得較前更為重要,成為中國古代社會后期舉足輕重的地區,也成為江蘇地區歷史上發展最快的時期之一。其實不管怎樣劃分歷史階段,中唐以來至宋元,中國的社會形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是一個事實,宋元幾百年的變化影響深遠。
從宋代生產力發展水平、經濟與科學技術、思想文化、文學藝術等各個方面的發展來看,這一時期無疑是一個極為繁榮的歷史時期,即使放在當時的世界范圍內來看,也處于領先地位。正如史學界研究業已證明的那樣,“宋代經濟文化多方面的成就,不僅在當時世界上處于領先地位,而且為人類文明做出了重大貢獻,產生深遠影響”。
從宋元時期的江淮地區來看,相對于其他地區而言,江淮地區這一時期社會經濟與文化率先發展,對后來歷史發展的深遠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宋元時期江淮地區的發展,使自六朝以來開始的中國經濟重心南移的過程,最終完成,使宋元以后中國經濟重心南移成為定局,從而奠定了江淮在中國古代社會后期的地位與中國的基本經濟格局。
唐代中葉發生安史之亂,河北、山東等地為藩鎮所割據,而江南相對安定,經濟繼續發展。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吳越等政權統治的江南,經濟文化繼續快速發展,江南地區開始出現全面超越北方地區經濟發展的趨勢。至北宋之際,江南成為北宋政府財賦的主要來源之地,靖康之亂后宋廷南遷,江淮地區更成為宋王朝安身立命之所。此時期宋朝的立國態勢已轉變成“頭枕東南,面向海洋”了。
此時期江淮地區社會經濟的發展,首先得益于北方人口的南遷和人才優勢。人口的大量南遷,為江南地區的進一步開發與經濟發展,提供了大量人力資源與先進的生產技術,無疑加快了中國經濟與文化重心的南移。
此時期江淮地區社會經濟的率先發展,還表現為生產力水平的大幅度提高。宋代江南農業生產發展的水平問題,是學術界討論的一個熱點。盡管對于宋代出現農業革命的看法,學界有不同的意見,但從“蘇、常熟,天下足”、“蘇、湖熟,天下足”等民諺的出現來看,從江南稻產量基本產量單產約在1.5宋石以上、3宋石以下,太湖平原的單產已達2~3宋石的情況來看,在宋元之際,江淮農業經濟的快速發展應是沒有疑義的。從耕作技術來看,此時也已形成精耕細作的傳統,復種指數不斷提高,土地利用達到極致,而北宋初年從今越南引進的早熟雙季稻在江南的推廣,則促進了糧食產量的提高。
關于漕糧數量,宋代前后期變化頗大。北宋初年,由于江南大多地區尚未納入版圖,故漕運的范圍僅局限于北方地區:“方隅未一,京師儲虞仰給惟京西、京東數路而已?!币荒甑匿罴Z不過百余萬石。宋太祖開寶時,又通過汴河征調淮南漕米數十萬石。但總的水平仍不很高,漕糧大體維持年運量100多萬石上下。
北宋統一江南后,東南漕運大增,“歲運米四百萬石”。太平興國六年,宋王朝對全國漕糧確定年運量標準,其中“汴河歲運江淮粳米三百萬石,豆百萬石”,相比于“黃河粟五十萬石,豆三十萬石,惠民河粟四十萬石,豆二十萬石,廣濟河粟十二萬石,豆五十石”來看,江淮歲運遠高于他處。不久,這一定額標準又被日漸增長的東南漕運量所突破。太宗后期,東南漕糧年運量已達600萬石以上。景德四年,宋中央取至道二年到景德二年間東南漕運“十年酌中之數定為年額,上供六百萬石,米綱立額始于此”。按正常情況,江淮每年只需漕運到規定數額即可,而豐年多出的漕糧,可折來年數。年景不好漕糧不足時,可以來年再補交。
景德四年,北宋確立的全國漕糧年額為800萬石,其中東南地區600萬石,北方地區200余萬石(黃河80萬石;廣濟河62萬石,惠民河60萬石),東南地區占了3/4。北宋中期以后,北方漕糧常在100萬石以下。江淮漕運愈顯重要。
在真宗和仁宗朝一些年份,東南地區上供漕糧曾出現過年運800萬石的記錄(《歐陽文忠公集》卷二十六)。而熙寧七年又出現了“江淮上供谷至京者,三分不及一”的現象。而到北宋末,東南漕糧又常降至500萬石左右。雖然如此,北宋時期漕糧中的絕大部分還是來自東南地區六路,即淮南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荊湖南路、荊湖北路及兩浙路。東南六路漕糧又有各自相對固定的數量和運送目的地??偟膩砜?,北宋時期漕糧數量,不僅遠遠超過漢唐時期一年400萬石之數,而且也為明清時期所不及。
從手工業、商業來看,江淮一帶的制鹽業、造船業、制瓷業、絲織業、冶鐵業及茶葉、桑蠶等農副業,也全面發展起來。如北宋的淮鹽為6700萬斤,到了南宋時已經達到了2億斤左右,增長迅速。再如江淮一帶的造船業,多集中在揚州、建康(今南京)、平江(今蘇州)等沿江、沿河地區,當時建康造船場已能制造用于航海的大船,大的戰船多由官船場打造。除戰船外,宋代的船大都用于交通運輸。平江的造船業,在南宋時,已掌握利用轉軸升降船桅和踏輪激水推動船身前進的技術。
從賦稅的收入來看,自唐中葉安史之亂以后,北方地區為諸藩鎮所割據,財賦不入中央,憲宗元和年間雖有短暫統一,但為時并不長久。唐后期中央政府的財賦來源,主要依賴東南八道,唐《元和國計簿》稱,唐中央“每歲縣賦入倚辦,止于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道,合四十州,一百四十四萬戶”(《唐會要》卷八十四《租稅》下)。唐代的這種情況,一方面是由于南方經濟的發展,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藩鎮割據的形勢使然。五代十國時期,南方相對安定,經過50多年的發展,至北宋滅南唐、并吳越之時,江淮一帶已是高度發達的地區,故宋朝建國,經濟主要依賴于江浙一帶的漕運。宋初曾有過一次關于從汴京遷都西安或洛陽的爭論,卻由于洛陽政治中心距江南漕路太遠而作罷,這也說明宋代立國已不能不完全依賴江南之經濟。
從對外關系來看,唐五代以后,傳統的陸路絲綢之路漸漸衰落了,但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航海技術的發達,沿海對外貿易卻日益發達起來,北起山東,南至福建、廣東,包括江淮沿海一帶的對外貿易港口紛紛出現,絲綢、瓷器、鐵器等的輸出,香料等奢侈品的輸入大大增加,進而刺激了江南外向型經濟的活躍與發展,這無疑也是宋元時期江淮地區社會經濟變化的一個重要方面。
其次,宋元時期,江淮地區一度成為全國的軍、政核心地帶,其在全國的政治地位日漸提高,舉足輕重。
再次,宋元時期,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與經濟的發展,長期居于北方的中國文化重心,也在南宋之際完成了南移,江淮地區,特別是江浙地區,真正成為中國的人文薈萃之地。其實,自唐中期以來,江南已成為人才淵藪,至宋元300多年間,江淮學子求學、應舉的熱情,在科舉考試巨大利益的驅使下空前高漲。江淮讀書風氣之盛,讀書人數之多,史無前例。人稱“今吳越閩蜀,家能著書,人知挾冊”(葉適:《水心集》卷九),自北宋景祐二年范仲淹創建蘇州府學,各地爭相仿效,故有“天下有學自吳郡始”之說。宋代時天下書院713個,南方682個,占了全國書院的95.7%。從科考來看,唐五代以前,科舉考試中獲狀元者主要集中在北方,大體占總數64%。至北宋,有籍可查的狀元68名,其中北方籍35名,南方籍33名,南北處于平衡狀態。南宋以后歷代,南方狀元人數大大增加,全國305位狀元中,南方有240位,占79%,其中江蘇有狀元73名,浙江有狀元62名,分別占了全國的1/4和1/5。據《吳郡志》卷二十八記載:自蘇州州學創辦以來,終北宋之世,蘇州共出進士159名??梢姡瑑伤螘r期,是中國文化重心南移的關鍵時期,而江淮無疑起了舉足輕重率先發展的作用。
從唐宋時期各個方面的發展來看,江淮地區出現了經濟發展、市井繁榮、人才輩出、文化昌盛、思想活躍、科技發展、對外交流不斷擴大、世界影響遠被歐亞的發展局面,實現了率先發展,成為中國也是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南宋以后,“上有天堂,下有蘇常”、“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蘇杭”已成為廣泛流傳的民諺。從《馬可·波羅游記》可以看出,江淮一帶在宋元時期的富庶,即使放在當時世界范圍內來看,也是首屈一指的。
為什么這一時期出現了這一變化?或者說在中國封建時代的后半期,江南為什么獲得了率先發展?這很值得思考。我認為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江南優越的地理自然條件、歷史變遷的原因外,主要的還是人才與文化的優勢。
江南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和悠遠的人文歷史影響了江南人的內在氣質、思維方式、性格特征,鑄造了優秀的江南精神。唐代以來江南地區崇文重教,科名相繼,鴻儒巨子,層出不窮。文士的溫文爾雅,知書達禮,善思考,重禮性,敢爭先,重改革的文化傳統與精神,影響及宋元明清,使江南地區歷來有群星閃耀的人才優勢,因而獲得更多的發展機遇,不斷推進江南的繁榮,鑄就江南歷史上發展的一個個輝煌。這一傳統至今延續不絕,并且推動了江南地區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繼續獨領風騷。當然歷史上的江蘇能夠在中國后期的歷史中始終處于率先發展的原因很多,這是很值得我們今天在實現江蘇的“兩個率先”目標時認真總結與深入思考的。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