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代先鋒文壇上,洪峰可以說是承上啟下的一位。有學者在其小說中發掘出對人物倫理問題的關注這一特質,并就其對傳統歷史倫理的顛覆提煉出一種對個體生命感受的重視并存在于文學想象空間之中的“敘事倫理”。在出現突發事件時,打破了傳統倫理設定該有的情緒,而是將情緒引向相反一面或者干脆消極掉。瓦解掉傳統倫理里的無常,厭惡該有的溫情,詛咒該有的親密,殺戮掉該有的仁慈,構成了這種異化又獨特的敘事倫理。本文在此基礎上,通過對文本中挾裹在“回憶”套子內這一歷史的存在形態分析出其敘事倫理中包含的厭惡、詛咒與殺戮三部分。并由其對死亡的恐懼到設置距離以回避對死亡的直面出發,思考其敘事倫理抗擊歷史理性倫理的可能性,提煉出新的敘事倫理是獲得讀者體諒的觀點,并總結出用回憶曖昧獲得讀者的寬容、敘述方法上拉近與讀者關系,獲得讀者信任、心理上暗示讀者成為同伙并最后使得讀者認同敘事倫理這四層體諒模式。
關鍵詞:敘事倫理;回憶;體諒
《瀚海》的故事起端于“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對門的瘋子——“一個非常年輕非常美麗的姑娘”的發瘋行為。奪門而出喊叫著尋死的姑娘顯然成為觸動“我”回憶機制的起始點。瘋姑娘這個點與記憶中“我”妹妹這個點吻合,繼而牽扯出組裝成文本的接二連三的無序家族片段回憶。這種講述方式不論是來自洪峰的自覺或是不自覺,都決定了所有被講述的家族成員及故事都挾裹在“回憶”這個套子內,是與“現在”形成對立的時空概念,是一種歷史形態的存在。即人物一出場就是歷史人物,事件一發生,就已經是歷史事件。使“存在成為已成為歷史的那個。”①
正是這種特殊的非詩無序的回憶形成的歷史存在形態,它與現實,與現在,甚至與真相都保持了距離。讓洪峰所有的講述都獲得了一種被寬恕的可能。正如,人們對過去的事情往往態度不如對待現時發生的事情那么苛刻,而是允許其偶爾脫序,偶爾不合邏輯、模糊和模棱兩可。洪峰的講述就在這樣一種曖昧的氛圍給予的自由空間中進行。
這種距離的設置的緣由,可以在《瀚海》的自序中找到影子。他寫道:“和許多樂觀的人不同,我經常會被死的恐懼弄得心痛欲裂。每當重新計算有生的時間,就對未來的日子不抱希望,這種狀況使我在日常生活中不停地陷入混亂,甚至由此而對某種突然的死亡懷有病態的向往,越是愉快行進的間隙,這種向往就越發的強烈,我知道遠離人群有可能是醫治這種病癥的最好方法。”②渴望遠離人群以遠離死亡,這種態度,在《瀚海》文本中沒有直接反映,而是經過了鈍化,以“我”對死亡的麻木和置之身外顯現出來。《瀚海》中對死亡的反復描寫,包括從開篇的追憶妹妹的死,到姥姥的死,乃至最后大哥的死,對死亡如此的恐懼的洪峰,讓文本中的“我”在面對這些死亡的時候,刻意保持了距離,保持的都是一種冷漠的態度。
讓我們來看看《瀚海》中的“我”面對親友的死亡時的反應。“我”并沒有對妹妹的死表示感情,而只是記得“媽媽自言自語:死了好”,“我”曾經想問媽為什么說妹妹死了好,但后來媽也已經死了。對于妹妹和媽媽的死,“我”顯然表現得恍恍惚惚,麻木,充滿局外感,表現出了對身處環境的非真感受。③而面對奶奶的死,“我”的反應也是奇異的,“坐在墻角的小板凳上,心里盼著老太太死”。這里說奇異,是從人們現實生活的傳統倫理出發做的界定,現實生活中,親人的逝去會引起悲痛傷心的情緒,而文本中在處理親人的死亡這一事件時,表現出的態度反而是無所謂,甚至是冷漠,反諷。究竟是為何呢?對文本進行細讀發現,這樣的反常態度,出現頻率很高,同樣,這里用“反常”,是基于人們現實的傳統倫理而言的。例如,回憶妹妹死后,媽媽的哭聲,這里媽媽為妹妹的死而哭,作者并不從感情角度進行描寫,抹平了感情層面的溫情柔軟部分,代之以描寫這哭聲“十分疹人,使我聯想到深夜里的狼嗥。”這樣冷削的描寫,剝離了傳統倫理中的母子情愫。文本最后講到“我‘殺了大哥的故事,盡管不是有意謀地剝奪了生命,但這個事件本身也是對傳統倫理的巨大顛覆。這一系列的反常事件也被葉立文教授認為是“表達個體生命感受、具現有文學想象特質的“敘事倫理”,顛覆和反抗規范人們現實生活的傳統倫理。從文學的角度看,這一敘事轉向實際上仍是先鋒小說重視個體生命體驗、顛覆歷史理性的啟蒙思想的體現。”“敘事倫理”把個體的生命感覺而非“歷史理性預先設定的生存環境”④放到了首要位置。這一觀點的厘清,釋放了對于洪峰作為先鋒作家的寫作僅僅是形式實驗的迷思,回歸到了文學的本質。
反觀上述文本中出現的事件,對把媽媽哭聲類比“瘆人狼嚎”,把舅舅的喊叫形容成“殺豬”等,一系列源自敘事倫理的始發性厭惡;把家鄉世代有人生存認為是“不可理喻,該罵祖宗”,對奶奶”盼著老太太死”等一系列源自敘事倫理的始發性詛咒;對爹“我在夢里邊曾不止一次把他殺了,夢里把爹抽得皮開肉綻”及“殺”了大哥等源自敘事倫理的始發性殺戮都是都可以理解為一種文本中人物個人化的生命感覺,而一種生命感覺既是一種可以成立于文本中的倫理。⑤而一種敘事倫理學想搞清楚一個人的生命感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⑥
而這種倫理是怎么實現的呢?這種獨特的敘事倫理又有怎樣的內核?不難發現,該敘事倫理的邏輯在于,在出現突發事件時,打破了傳統倫理設定該有的情緒,而是將情緒引向相反一面或者干脆消極掉。瓦解掉傳統倫理里的無常,厭惡該有的溫情,詛咒該有的親密,殺戮掉該有的仁慈,構成了這種異化又獨特的敘事倫理。這也是構成洪峰作品獨特性的所在。與傳統倫理相抵觸的敘事倫理作為貫穿《瀚海》的內線,掌控著人物之間的關系,文本中的故事也按照這一套倫理進行。
這對于解釋洪峰以《瀚海》為代表的作品給人帶來的獨特閱讀經驗是有益的。這種閱讀經驗即前面提及的異化感覺,這里用異化一詞,表明了這種感覺帶來的閱讀體驗不是不愉快的,相反是新穎的體驗。而閱讀之后,讀者的情緒也是可以達到平衡的狀態的,并不會因為文本中故事的奇異而不適。何以做到又異化又為讀者接受?新的敘事倫理何以在傳統倫理語境形式——“回憶”這個套子內做到不產生排異效應?
誠然,這一種由洪峰提出的新型、屬于他個人生命感覺的敘事倫理得到了讀者的接受。這里需要討論的就是這個敘事倫理何以被接受,被體諒的問題。很大程度上,這歸功于本文首先討論的回憶制造的“套子”距離。文本的故事本身是不連續的,呈片段式組裝在“回憶”套子里面,再被“我”拋置一個遠方,這遠離“我”的遙遠的回憶,不僅不完全真實,甚至大部分都來源于他人的轉述,是“一個朋友的奶奶告訴我的”。時間上是遙遠的,空間上輾轉幾人之口才被講述完畢。如果說剔除所有外在的、故事本身是簡潔明了的存在,那這挾裹著的遙遠、曖昧的一團,則如煙霧彈般不僅隔絕了作者與故事,也隔絕了讀者與故事。由此,達成第一層的體諒——讀者的寬容:即對故事細節的模糊不清、“我”歷時的恍惚與不清醒態度是允許的。
第二層的體諒,歸功于敘述方法上通過對拉近與讀者關系的方式對讀者信任的獲取。敘事者在開始就表明,自身的真誠。“生活就是生活,一切就是一切。這就決定了我的故事很難講述——沒有詩意。”沒有詩意,但講述的確實生活。做完對家鄉背景的介紹后,敘述者交待道:“這是我提供給您的一個大背景,別的就沒有什么可提供的了。這決定了故事的難度是不是?”也有直接在文本中說:“如果說還有一點理直氣壯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說寫得很真誠。”,“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我說起我的過去,就不能回避它,就不能不講到它。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誠實地講它。我知道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我力爭這樣做。”讀者會被這類真誠的自白感動。敘事者這樣拉近與讀者的關系,取得來自讀者的信賴。更進一步信任的取得,來自洪峰將敘事者與文中的“我”等一起來。“敘事者與隱含讀者的最后應是一致的,這種認同要求隱含讀者與‘洪峰保持信賴感,這樣,‘洪峰不僅把作者自己的姓名命名敘述者,把小說中大家族的故事作為‘洪峰自己家族的故事,還讓白雪雪在故事敘述中指點事情的真偽和表達閱讀自己家庭故事的感受和評價,這種寫法給人以怪異的真實感和親切感,增強其可信度。”⑦至此,完成第二層的體諒——讀者的信賴:即相信講述著是真誠的,文本是真誠的。這就是第二層體諒。
第三層的體諒,是來自一般對小說中敘述者(在這里等同于文中的‘我)一邊講故事,一邊經歷故事,一邊跳出來向讀者解釋:“接下來的故事不一定真實可信”、“下面要講到的這個故事信不信依然由你”的不同理解。大多數認為這是屬于先鋒小說中的敘事圈套。在這里,與其理解成敘事圈套,不如理解成敘事者在取得讀者一定信賴之后的另一種牽引。《瀚海》中出現這類情況是在講述奶奶的故事的時候,文中寫道:“一個朋友的奶奶告訴我的,按說這些事情可信可不信,但我情愿信。”這就讓讀者明白了一個立意:即使有怪異的地方,也不是“我”故意捏造,我也是聽說來的。“我”的立場不是與讀者相對立,而是與讀者一起,聆聽“朋友的奶奶”轉述的故事——“我”不是孤立的,而是與讀者一邊的,而且,“我”愿意信這句則是在心理上給讀者暗示,至此,完成第三層的體諒——讀者的同伙。
正是有前三層體諒的成立,才有了第四層,對于敘事倫理的認同與體諒。基于前三層,敘述者已經與讀者達成了信賴的關系。敘述者與讀者一同穿梭在不同片段式故事中。讀者的情緒被敘述者影響。并在潛移默化中認同了敘事倫理的發展軌跡,并接受。四個層次的體諒循循漸進相互緊扣,支撐起文本中的敘事倫理,而正在這種作用力下,洪峰得以找到一種自然、真誠的與傳統倫理對抗的方式。
或許將洪峰稱為倫理學家還尚不合適,但其以倫理內在核心角度建構小說,并形成對傳統歷史倫理的沖擊與顛覆意義重大,其打破洪峰作為先鋒作家的寫作僅僅是形式實驗的迷思,回歸到了文學的本質,為先鋒小說今后的發展作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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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盧姍(1993.4- ),女,漢,江西豐城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