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詠芳
摘要:一直以來中國學界對井上靖中國題材歷史小說關注較多,相關譯著和研究成果頗豐,但對井上靖自然觀的研究較少,僅有的幾篇文章只表達了作者對經濟發展過程中人類破壞自然、污染環境的不滿與憂慮。然而,井上靖自幼在伊豆湯島長大,他對自然的敏銳洞察力、深刻感悟力形成了其獨特的自然觀,這一自然觀不僅是他對自然風物的理解和認識,更涵蓋他對與自然相伴相生的人、生命、歷史、時間等的系統化、哲學化認識,了解井上靖的自然觀是我們解讀井上靖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切入點。
關鍵詞:井上靖;自然觀;河流;山川
日本“中間派”代表作家井上靖一生足跡遍布歐亞,他的隨筆、詩歌中隨處散見對到訪當地自然風物的描寫,例如《長江》、《伊犁河》、《舊黃河》等等。他筆下的小說主人公也常被置于作者向往的自然環境中,例如,中國廣袤蒼涼而神秘的西域一直是井上靖向往的地方,小說《樓蘭》(1958)、《蒼狼》(1959)、《敦煌》(1959)的主人公便都活躍在這一環境中。井上靖對自然風物的敏銳洞察力、深刻感悟力形成了其獨特的自然觀,這一自然觀不僅是他對自然風物的理解和認識,更涵蓋他對與自然相伴相生的人、生命、歷史、時間等的系統化、哲學化認識,了解井上靖的自然觀是我們解讀井上靖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切入點。
莫言說“每個作家心里都有一個故鄉”,高密東北鄉是莫言筆下的故鄉,被森林包圍的四國小村莊是大江健三郎心中的故鄉,井上靖的作品同樣也打上了故鄉的烙印。井上靖1907年出生于北海道旭川,幼年時寄養在靜岡縣伊豆祖母家。“小時候我以為村莊南面的天城山是日本最美的山。從天城山發源,流經村子向北注入駿河彎的狩野川是日本最清澈的河”,“站在沼津的御成橋上,狩野川如同汪洋澎湃的大河,尤其兩岸的青草吐綠的春天景色更是迷人” 。“走在千本海灘邊、徘徊于狩野川邊,現在想來怕是我這輩子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 。金澤第四高中時期,“犀川取代狩野川成為我心中日本首屈一指的河流。犀川四季都很美麗,秋天的河灘,抹在白石上的陽光顯出清冷的美,一到冬天,河水如同從白雪覆蓋的群山峻嶺中流淌出來,變成青黑色,似乎每一個泡沫都飽含著酷寒的嚴峻” 。之后,井上靖在福岡度過了大學時代,“在福岡的時候,喜歡筑后川。我帶著課本去上學的時候,有時候心血來潮,想看筑后川,便乘坐去久留米的電車,這樣的事情不止一兩次” 。“從年少到青年,我許許多多的東西都被這三條河流流走。年輕時候的感傷、理想、希望以最純粹的形式付諸東流” 。河流伴隨井上靖度過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期,于他而言,河流已不單是自然景象的一部分,河流像個老朋友一樣陪伴他,與他的生命、喜怒哀樂、人生軌跡息息相關。河水流入他的童年、流經他的少年、也注定流淌過他的一生,成為展現井上靖自然觀的重要對象。大學畢業后,井上靖看到了更多河流:千曲川、信濃川、加茂川、北海道的天鹽川、九州的遠賀川等在他筆下匯入《河流的故事》(1983),進一步述說他與河流的情誼。
井上靖一生曾二十七次來到中國,珠江、長江、黃河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對中國這片土地的眷戀在《揚子江》、《舊黃河》、《廣州》等作品中反復出現。1957年井上靖來到廣州,在他看來,這座城市因珠江的穿過而與其它城市不同,讓他感到一種明亮的自由。站在酒店窗戶旁俯瞰,“黃色渾濁的珠江與其說是河流不如說是船只的通路。無論何時望去大小船只往來不斷,特別是夜里十分繁華,渾濁的江面因灑滿月光熠熠生輝,無數船只上紅色的燈火在移動。江面上有大小帆船、蔬菜、木材運輸船,也有滿載客人的三層客船” ,“岸邊有許多不動的船只,這是居住在水上人的船。在那不分晝夜的出港、進港的喧囂中,他們過著完全不同的平靜生活。我看到珠江流淌過人的生活,也看到人在流淌的珠江中生存著” 。珠江和人互相依托,人在珠江上進行各種營生,珠江因為人的活動愈發顯出其價值。在井上靖眼中,人與自然關系的理想狀態便是兩者和諧共生,沒有二元對立、沒有依賴與憑附、沒有主導與被主導、控制與被控制,相互關聯卻不相互牽制。
自然與人相伴相生這一自然觀在井上靖對岷江的描寫中也得到了充分詮釋。1983年井上靖來到成都,他看到了戰國末期蜀郡太守李冰修筑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岷江條曾經桀驁不馴的河流,因為李冰和都江堰,兩千兩百多年過去依舊灌溉著成都平原。“當時的工程如今已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許多島嶼、堤壩、分流設施,目之所及一切都已化為自然,但人的意志依舊在自然中從未消失。俯瞰都江堰十分宏偉,自然的水流和人工的水流交錯成一幅復雜而美麗的畫卷”。面對這樣的水利設施,井上靖內心產生了一種無以言說的感動,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動?都江堰有兩尊李冰雕像,一尊是東漢時期樸素的石雕,一尊是二郎廟中儀表堂堂、充滿智慧與威嚴的李冰塑像,井上靖更傾向于前者,因為“他臉上浮現的笑容是馴服岷江之后的笑,不是征服他國的大笑,是與自然握手言歡的笑”。至此我們便可理解他無以言說的感動——人工的都江堰如今與岷江、周圍的自然環境早已融為一體,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滋養著整個成都平原,人為因素與自然因素的和諧共生、互相滋長——這就是井上靖理想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兩千兩百年前李冰就領悟到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這讓經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因經濟高速發展、環境問題日益嚴重的井上靖感佩的同時又肅然起敬。
井上靖筆下的河流也承載著歷史與時間,展現他對人生、命運的思考。1957年井上靖第一次來中國看到長江,“與其說是河流,不如說是黃色的混濁的泥沙的流動,是能量的流動”。他向岸邊望去,“幾個婦女在長江邊洗菜還是洗著別的什么。無論是什么,渺小的人一直在流自太古時期的長江兩岸繁衍至今,我不禁感慨萬千,這樣看來長江本身就是一種悠久,長江流自太古,延綿恒久,人在長江兩岸的繁衍生息也始于太古,延綿不絕”。同樣,井上靖在韓國洛東江邊看到石階上幾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婦女手拿搗衣杵錘打衣服,她們有的獨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在岸邊的石階上零星分布。看到這一場景,井上靖大為感動:“渺小的人在流自太古的洛東江兩岸繁衍至今,人的生活延綿不斷,這樣的畫面美而寂寞” 。
1978年井上靖站在黃河岸邊,“渾濁的黃河有如一條銹蝕的鎖鏈,氣勢磅礴,仿佛從天涯而來,向天涯而去。洛陽、鄭州、開封城的街道沿河而建,人在岸邊生活,歷史興亡、朝代更替在此不斷重演”。站在黃河岸邊的井上靖對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句頗有感悟——人生轉瞬即逝,“人生與河流不也一樣嗎,河流流經漫長的河道向入海口流去,人的一生也向著某個終點前進,在到達終點前這漫長的成長史是那么美麗、動人”。井上靖在酒店里俯瞰珠江時,也看到了時間永恒與瞬間的轉化:“如果我要自殺的話,再沒比這酒店更好的地方,在河口這不分晝夜的繁華、喧囂中,一個人的死、死的意義,從他產生死的念頭那刻起就開始風化了”。
陪伴井上靖度過童年的自然風物除河流外最重要的便是山川。“小學時我住在伊豆天城山北麓的村子里,中學時在沼津旁度過,所以富士山和我緣分很深啊!十八九歲時,我每天早晚都望著富士山,所以我太熟悉富士山了,我無條件認同富士山的美,她是日本最迷人的山,我對她懷著一顆仰望的心。小時候的富士山令我難以忘記,每天清晨小小的、形狀齊整的富士山的倩影現在依舊在我眼前”。幾十年過去,井上靖成為一名知名作家,但他對于富士山的喜愛、虔敬之心依舊未變,“我現居東京世田區,在這住了三年才發現從家里可以望見富士山,這對我來說是件大事,看見日本最迷人的山川我就想寫點什么,但不是晴天的話,我實在沒勇氣下筆”。在井上靖眼里富士山是位令他十分尊敬的長者,他對富士山懷著一顆虔敬之心,富士山陪伴他度過幼年寄養在祖母家的孤獨時光。每天早晚富士山都在那里等著他,多望一眼富士山安全感便多了些。十一歲時井上靖在自己的作文中將“看著富士山”錯寫成“被富士山看著”,對于這個錯誤井上靖樂此不疲:“將自己置身于富士山的視野中,我這個人、我所背負的人生不僅不渺小,反而很有生氣。在那之后,就因為這件事,我學生時代暑假回家、去當兵、回國等日子都要讓富士山瞧瞧我。最近我想回故鄉看看,不是為了看富士山,而是讓富士山瞧瞧我75歲意氣風發的樣子,虔誠地和她商量新工作的事”。被富士山看看是件幸福而踏實的事,他眼中的富士山與人相伴相生、甚至是被人需要的重要存在。
不僅是富士山,井上靖對山川有一種獨特的迷戀。“小時候,我在早晚仰望天城山的青色棱線中度過每一天。天城山多云時我帶著雨傘上學,抬頭望著天城山太入神,下雨了也不走。”。“進入社會后我喜歡去信濃旅行,信濃是個‘山國,在那里我被各種利器一般高峻、陡峭的山川包圍著,反而有一種安全感”。“戰爭時我所在的部隊撤退到尾根山脈,當我看到遠山上漂浮的白云、飛越高山的鳥類,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風時,我相信戰爭一定會結束,一定會過上和平的日子”。山川的沉蘊給予成年后的井上靖更多人生慰藉,登山成為他的愛好,“在所有的勝負比賽中,把自然作為對手是最高級的競賽。登山因為山在那里,山之美只有登山者才知道”。山川是井上靖最高級的對手,在和這位對手較量的過程中他看到自己的模樣、發現自我的極限,是山川、自然賜予他勇氣和力量,所以在信濃陡峭的山巒中他才能感受到一種別樣的安心。
井上靖對河流、山川的描寫在其詩歌、隨筆中隨處可見,可以說河流和山川是展現其自然觀的重要對象。縱觀其作品,我們不難發現作者筆下沒有肆虐的、給人類帶來災禍、令人痛苦的河流,河流與人和諧共生、互相滋長,延綿不絕的河流成為了歷史、時間的載體,不斷在永恒與瞬間中轉化。富士山是井上靖童年的重要部分,富士山守護著他和故鄉,富士山于他而言是相依相伴的朋友、更是情感上被需要的存在。信濃高聳、陡峭的山巒給予他安全感、登山讓他認識自我的極限。總之,井上靖筆下的河流、山川與人類社會沒有對立沖突,自然與人相伴相生,自然給予人慰藉、安全感和歸屬感,自然是被人需要的存在,這就是井上靖的自然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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