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鐘嶸《詩品》尚“雅”,其論嵇康的五言詩:“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本文對“雅”進行了梳理,鐘嶸以雅論詩,“雅”在《詩品》中有多義性,除了指《小雅》之外,還指高雅、文雅。鐘嶸言“傷淵雅之致”是因為嵇康詩歌的情感表達方式過于直露,無所顧忌,不夠含蓄婉轉,內心的情感一瀉無余,又因“訐直”導致嵇康詩歌詞采不足,缺少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不符合鐘嶸的“滋味說”。
關鍵詞:嵇康;《詩品》;雅
鐘嶸《詩品》評嵇康詩歌曰:“其源出于魏文。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讬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鐘嶸認為嵇康詩歌“傷淵雅之致”是因為其詩“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對此,陳衍《平議》言:“‘訐直露才,‘ 傷淵雅之致,此言尚允”;而張懷瑾先生《鐘嶸詩品評注》并不認同,他說:“云“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這就未免太苛刻了。”又言:“要求詩家以“淵雅”指導吟詠,并且以之作為詩評標準,這是儒家學派論詩有關“詩教”說的遺風。由此可見鐘嶸師宗儒學,正是《詩品》論詩的主導思想。”很多學者也從儒家的傳統觀念出發,認為《詩品》論詩從《國風》、《小雅》、《楚辭》追溯淵源,而《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即《國風》雖然寫男女愛情,卻不放縱淫亂,《小雅》雖抒發不滿情緒卻有節制,這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嵇康詩歌不符合儒家詩教“雅正”的標準,故鐘嶸批評其“傷淵雅之致”。但是,這樣的解釋并不全面也不夠確切。
“雅”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審美范疇之一,其內涵極為豐富。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作家或批評家對“雅”又有不同的詮釋。“雅”字的原始意義是一種鳥。《說文解字》解釋:“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后來,“雅”字被廣泛應用于文學作品中,如先秦典籍中的“雅言”、“雅樂”等,并逐漸向審美領域滲透。《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何晏注:“孔曰雅言,正言也。”即孔子在講《詩》《書》或執禮時要用王畿一帶的語音聲調,以表示鄭重。《論語·陽貨》:“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這里的雅樂是指周代郊、廟、燕、射之樂。先王之樂為雅樂,與鄭衛之音是雅俗對立的。可見“雅”成為一種審美觀念,在最初是雅正的意思,與先秦儒家思想有密切的關系。
“雅”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漸成為一種藝術審美理想和文學批評的標準。曹丕在《典論·論文》對文學進行了最早的文體分類: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 科不同,故 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曹丕將文體分為“四科”: 奏議、書論、銘誅、詩賦。“雅”是奏議這類文體的行文標準,“奏議宜雅”指呈現給帝王的奏議類的文體應該文辭典雅,這與儒家的雅正思想沒有了聯系,而是一種審美特征,是對文體風格提出的要求。陸機在曹丕“四科八體”的基礎上,對文體進行了更細致的分類: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 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 煒曄而譎誑。雖區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
陸機將文體分為10類,并細化了每一種文體的風格和審美標準。陸機認為“奏平徹以閑雅”,即向君主陳述事情的文體應該詞氣平和而說理透徹,言辭文雅。此處的“雅”和曹丕的“奏議宜雅”一脈相承,都是就文體的審美特征而言的。
在鐘嶸《詩品》中,“雅”成為了一條重要的審美標準。鐘嶸多次用“雅”品評詩人,除了評價嵇康“傷淵雅之致”,還有如下幾處:
(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
(阮籍)其源出于《小雅》,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 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忘其 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
(應璩)祖襲魏文,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
(鮑照)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
(顏延之)雖乖秀逸,固是經綸文雅。
(任昉)善銓事理,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
(王彪、徐干)白馬與陳思答贈,偉長與公幹往復,雖曰“以莛叩鐘”, 亦能閑雅矣。
(謝莊)希逸詩,氣候清雅,不逮于范、袁。然興屬閑長,良無鄙促也。
(謝超宗等)檀、謝七君,并祖襲顏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
(張欣泰、范縝)欣泰、子真,并希古勝文,鄙薄俗制,賞心流亮,不 失雅宗。
鐘嶸論詩尚“雅”與先秦儒家的雅正思想有很大區別,不是從思想內容的雅正標準出發,而是從審美角度對詩人作品進行品評,更側重于情感的表達方式。《詩品》中的“雅”具有多義性,可分為三類:阮籍條中的“雅”是指《小雅》;
鮑照條、謝莊條和張欣泰、范縝條中的“雅”是指高雅,與俗相對而言;曹植條、嵇康條與其余各條中的“雅”是指文雅,富有詞采,耐人尋味。
鐘嶸評鮑照詩言其“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 危仄”就是險俗,鮑照詩歌的藝術風格俊逸豪放,喜偏僻字求新,其擬樂府作品語言淺顯,不事用典,鐘嶸云“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鐘嶸又在《詩品》鐘憲條中說“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此外,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云:“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可見,當時鮑照的文學風格被視為“險俗”或“險急”,故鐘嶸言鮑照詩歌“傷清雅之調”也在情理之中。
謝莊清正典雅,不沾俗氣所被鐘嶸稱贊為“氣候清雅”。
鐘嶸推崇曹植,認為曹植的詩“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這正是鐘嶸詩歌審美理想的核心。 鐘嶸評價曹植詩“情兼雅怨” 古直箋云:“《史記·屈原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情兼雅怨,謂《國風》、《小雅》之長也!”陳延杰《詩品注》亦云:“陳思有憂生之嗟,故樂府贈送,雜詩諸什,皆是《小雅》怨悱之致。”曹操過世后,曹植一直受到到曹丕和其子曹睿的排擠和迫害,其懷憂思哀傷之情多訴諸詩篇。其《野田黃雀行》、《朔風》、《矯志》、《七哀》、《吁嗟篇》等詩的悲傷之情與《小雅》相似的情感色調,哀而不傷,悲而慷慨。曹植能夠將非常激憤的情感表達的婉轉深沉,反復低回,具有一種含蓄蘊藉、回味無窮的美。曹植郁郁不得志,但他沒有直接表達內心的哀怨不滿之情,如《七哀詩》中,他借思婦訴說被夫君遺棄的哀怨情懷,暗喻自己被長兄疏遠排斥的苦悶和郁抑,表達得比較委婉含蓄,既有哀怨之情又蘊藉典雅,所以鐘嶸贊他的詩歌“情兼雅怨”。 顏延之詩用典過于繁密,失去自然之美,據《南史·顏延之傳》曰: “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 ‘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但也因顏延之善于用典,注重字句的雕琢,追求形式的整飭美,甚至“以學問為詩”,鐘嶸才稱其“經綸文雅”。鐘嶸說嵇康“傷淵雅之致”,反對其“訐直露才”、“過為峻切”, “淵”在字義上是深廣的意思,嵇康詩歌傷于淺顯,傷于直露。因為嵇康詩歌的情感表達過于直露,無所顧忌,內心的情感一瀉無余,缺少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不符合鐘嶸的滋味說。鐘嶸喜好怨詩,但是對激憤不平的怨情的表達要寓深沉悲憤于婉轉曲折之中,貴在含蓄蘊藉,達到“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藝術效果,能產生反復回味,自由聯想的余地。
嵇康是個性情剛直的人,這點不論從他的文章,還是他的詩歌里我們都能看到,他的詩文的好處與缺憾正在于此。他文章寫的剛直峻切,噴薄而出,具有一股氣性。 四言《幽憤詩》是詩人在獄中所做,將無辜被捕入獄激憤不平之情傾注于詩中,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如“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曰能補?”嵇康詩歌情感表達地坦率,毫無顧忌的特點。其情感呼之欲出,無似乎的含蓄婉轉。五言詩《述志詩二首》的言辭更是無所顧忌了。
潛龍育神軀,躍鱗戲蘭池。延頸慕大庭,寢足俟皇羲。慶云未垂景,盤 桓朝陽陂。悠悠非吾匹,疇肯應俗宜。殊類難徧周,鄙議紛流離。轗軻丁悔 吝,雅志不得施。耕耨感寧越,馬席激張儀。逝將離群侶,杖策追洪崖。焦 朋振六翮,羅者安所羈。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漢,飲露餐瓊 枝。多念世間人,夙駕咸驅馳。沖靜得自然,榮華安足為。
斥鷃擅蒿林,仰笑神鳳飛。坎井蝤蛙宅,神龜安所歸。恨自用身拙,任 意多永思。遠實與世殊,義譽非所希。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何為人事 間,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夢想見容輝。愿與知己遇,舒憤啟幽微。巖 穴多隱逸,輕舉求吾師。晨登箕山巔,日夕不知饑。玄居養營魄,千載長自綏。
詩歌中“悠悠非吾匹,疇肯應俗宜。殊類難徧周,鄙議紛流離。”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詩人對世俗的不滿,流露出曠邁不群,高傲不合流俗的心性。“疇肯應俗宜”是最為峻激訐直之語,清代成書在《多歲堂古詩存》中曰:“‘疇肯應俗宜是他一生性氣”,表達出嵇康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堅決態度。 嵇康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馮友蘭認為嵇康“任自然”的要點在于《釋私論》中所言的“值心而言”、“觸情而行”八個字。這個八字就是說“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想怎么行就怎么行,這就是‘任自然”。嵇康生性率真,不拘一般俗節,任性而為,追求自然本真,可謂是“稱心而言,率性而行”。他在《與山居源絕交書》中稱自己的性格為“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很準確的概括了他的個性。
鐘嶸提倡“雅”,認為詩歌應有“雅”的審美意義,但是從詩人所入品第來看,具有純“雅”意的詩人除了應璩和顏延之列入中品之外,其他詩人皆在下品,而嵇康“傷傷淵雅之致”,鮑照“頗傷清雅之調”扔列入中品,故鐘嶸雖然稱許“雅”,但不倚重雅。事實上,鐘嶸并不完全排斥俗,鐘嶸推崇五言詩,認為“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五言詩從民間歌謠發展而來的,具有世俗的特色,而經過文人加工創作的五言詩,情感豐富、文辭華美,具有“雅俗兼善”的美學風格。
參 考 文 獻:
[1]戴明揚.嵇康集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殷翔,郭全芝.嵇康集注[M].合肥:黃山書社,1986.
[3]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4][南朝宋]劉義慶編.朱碧蓮,沈海波譯.世說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曹旭.詩品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張旭,中國傳媒大學2013級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