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體物”是陸機在《文賦》中提出的賦論主張,把中國古代文論的重心由漢大賦的“言志”轉為表現個人生活,言個人之志、抒個人之情。同時,這一賦作理論貫穿陸機的創作實踐,其詠物賦著眼于所詠物之特征鋪敘,其抒情小賦“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達到了“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的審美效果,對后世賦文體理論及創作實踐影響深遠。
關鍵詞:陸機;體物;詠物賦;抒情小賦;《文賦》
西晉“太康之英”陸機所著《文賦》是我國最早系統論述文學創作問題的論著,開篇即言其寫作目的是為了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1]1這一問題,以探究文學創作的規律。在曹丕《典論·論文》文體四科八類的基礎上,陸機將文體論引向深入,把文章體裁分成十類,并分別簡明概括了這十類文體的特征和藝術風格。其中,“賦體物而瀏亮”是陸機賦學批評理論的核心,這一賦文體規范是“六朝之賦所自出……漢以前無有”[2],其“扼要地指出了‘辭人之賦的特征”[3]與規律,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開拓性意義,是西晉賦論走向成熟的標志。
一、何為“體物”?
作為文學概念的賦,最初是指我國古代詩歌鋪陳直敘的表現手法,后逐漸成為一種文體。關于賦文體的表現對象,劉勰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文心雕龍·詮賦》)李善注《文選》謂:“賦以陳事,故曰體物。”劉熙載言:“賦起源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藝概·賦概》)諸家說法雖略有不同,但均以“物”為創作賦體文學的題材來源。魏晉南北朝時期,賦體文學已經由漢大賦的“潤色鴻業”(班固《兩都賦序》)轉為表現個人生活,言個人之志、抒個人之情,陸機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一方面,他延續了賦以鋪陳為能事的創作傳統,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其獨特的個性特點。
“體物”,《辭源》(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里解釋為“鋪陳描摹事物的形態”,《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解釋為“具體地描述事物”[4]。陸機所強調的“體物”之“物”既可以是具體的景物、人物,也可以是抽象的情感等。這里的“體”并不僅僅是單純的觀察與認知,而是主體對于客體在主體心中所形成的象的描繪,是對“物”之內含的深刻揭示。因此,“體物”是既賦的本質特征,是陸機在寫作過程中體察事物的方法,更是賦家情感在賦中的表現形式,并貫穿于賦體作品的主題及作者的思想情趣。
二、“體物”在陸機賦創作中的實踐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每自屬文,尤見其情。”[1]1可見,《文賦》的寫作基礎是陸機對于前人作品的深入觀察以及其自身豐富的文學創作實踐,因而記錄了他在創作過程中出現的心理變化。換言之,陸機所提出的文學理論與他的創作密不可分。作為“魏晉之賦首”[5]之一,陸機所存賦數量較多,《陸機集》(金濤聲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輯錄陸機賦文作品25篇,涉及題材較為豐富。“體物”這一賦作理論貫穿其詠物賦及抒情小賦的創作,在其作品中均有直接體現,對后世賦文體理論及創作實踐影響很大。
(一)詠物賦
漢賦四大家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極力描摹都城宮殿、貴族生活、苑囿田獵等“物”,但其卒章顯志所“體”之“物”是為帝王歌功頌德的特定內容,帶有濃厚的政治諷喻意味,并未融入個人情感。以王褒《洞簫賦》為標志,漢代體物狀物賦逐漸成熟。至東漢禰衡的《鸚鵡賦》借鸚鵡抒述自己的遭遇,抒發自己報國無門的苦悶與憂讒畏譏的心理,從而使客觀之“物”與主觀情感渾然一體,故稱之為真正詠物小賦的開端[6]。以曹植、王粲、陳琳、應瑒為代表的建安作家開拓了興寄、抒情之意的詠物題材,魏晉時期的詠物賦則繼承了建安的風貌,至西晉達到了鼎盛時期。與“緣情”相較,陸機所謂的“體物”主要表現在詠物賦之“物”的題材內容選擇上,包括天象、動植物與器物三類,并著眼于所詠物之特征來鋪敘,以達到“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1]1-2的審美效果。
自宋玉《風賦》起,風、云、雨等自然現象便成為賦家常詠題材之一。宋玉謂“大王之雄風”從大地上產生,自青萍的末梢起,逐漸進入山谷,至山洞最為猛烈,而后飛進宮室,來到深邃內室,成為大王之風。這種風清爽治病,能使人耳聰目明,身體舒適。“庶人之雌風”[7]則從貧民的陋巷中刮起,塵土飛揚,侵入大門,穿過用破缸口做的窗戶,一直進入平民的宅室。這種風悶熱憂郁,使人患病愁苦,不死不活。宋玉寓諷刺于描述之中,借言“雄風”與“雌風”之不同,意在勸諫統治者體恤百姓。盡管漢代仍有這類題材出現,如賈誼《旱云賦》、公孫乘《月賦》等,自西晉成公綏《天地賦》起,天象賦才開始普遍受到賦家們的青睞。陸機的天象賦代表作品《浮云賦》與《白云賦》所描摹之物雖同為云,但重點不同,視角多變。《說文解字》曰:“云,山川氣也。從雨,云象云回轉形。凡云之屬皆從云。”[8]陸機選擇云這一變幻莫測的天象,或突出其與風、雨之關系,或直接鋪敘天光云影,震撼人心。在《浮云賦》[1]29中,陸機由云及風、由云及雨,“六律龠應,八風時邁。玄陰觸石,甘澤雱霈”,寓聲色之美于描繪之中,通過他奇特的想象,云之澤被天下之德顯而易見。之后,陸機又運用博喻手法,將云之形比作“層臺高觀,重樓疊閣”、“塞門之寥廓”、“靈園之列樹”等,寫其色彩“金柯分,玉葉散,綠翹明,巖英煥”,其音聲“鯨鯢泝波,鮫鱷沖遁”,以強調浮云變幻莫測的特點。以“飛仙凌虛,隨風游聘”作結,則與陸機的玄學思想緊密相關。仕途的不如意使得陸機往往通過向往隱逸游仙尋求心靈寄托。《白云賦》[1]152-153同樣寫云變幻之美態,但僅以白云為鋪陳重點,認為天地萬物,“莫稽美乎慶云”。繼而突出云之光影與靈性,寫其“翼凌鳳于蒼梧,起滯龍于潢汙”,“繞蓬萊以結曜,薄昆侖而增暉”,后以博喻形象逼真地描摹了云霞輝映之美,“高騰永逸,絡驛參差。內揚琭祲,外襲紫霞。紅蕊發而菡萏,金翹援而含葩”,色彩繁復,蔚為壯觀。
《瓜賦》[1]11-14在陸機的動植物賦中最為著名。建安時期劉楨應曹植而作《瓜賦》,鋪敘瓜的種植生長過程、“豐細異形,圓方殊務”的瓜形、“藍皮蜜理,素肌丹瓤”的瓜色、及“甘逾蜜房,冷亞冰圭”的瓜味。西晉傅玄之《瓜賦》描寫瓜從“調土下種”直至“承以朱盤”,突出瓜之“豐旨絕異”,展現出一派祥和之氣。陸機的《瓜賦》則以描摹瓜之外形特征贊美瓜之道德為中心,開篇即言“佳哉瓜之為德,邈眾果而莫賢”,后對瓜的生長過程、外在特征進行了聲情并茂的鋪敘,“背芳春以初載,迎朱夏而自延。奮修系之莫邁,延秀瓞之綿綿”,又列述其“種族類數”,“東陵出于秦谷,桂髓起于巫山”,形色各異。陸機在最后贊頌了瓜德之美,“感嘉時而促節,蒙惠霑爾而增鮮”,“熙朗日以熠燿,扇和風其如波”,他筆下的瓜在這美好時節的陽光下顯得分外燦爛,而其借歌頌瓜之德實為贊頌張華之恩,同時彰顯自己有志報國的決心。
陸機的器物賦以《羽扇賦》[1]33-35成就最高。據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與《全宋文》,描寫扇子的賦共18篇。[9]漢代傅毅《扇賦》、班固《竹扇賦》、張衡《扇賦》及蔡邕《團扇賦》幾乎均不體現個人情感,僅描繪扇的外形及用途。傅咸《羽扇賦·序》曰:“吳人截鳥翼而搖風,既勝于方圓二扇,而中國莫有生意。滅吳之后,翕然貴之。”[10]1752嵇含的序文亦云:“吳楚之士,多執鶴翼以為扇……大晉附吳,亦遷其羽扇,御于上國。”[10]1830可見,羽扇是在晉一統吳國后帶入京洛的,在西晉時期具有特定的感情色彩。二陸入洛后曾遭北人潘岳、盧志等人的歧視,盧志甚至出言不遜,直言“陸遜、陸抗是君何物?”[11]陸機在賦中“假象盡辭,敷陳其志”,采用漢大賦主客問答的形式,假托楚襄王會諸侯于章臺,在諸侯與宋玉的對話中,通過對羽扇這一吳地之物的詳細描述贊譽羽扇之美與益處,寄予了陸機的東吳情結。“妙自然以為言,故不積而能散……憲靈樸于造化,審貞則而妙觀”,對羽扇的贊美亦是對東吳文化的夸贊,陸機在這里極力渲染了羽扇的自然靈妙,一定程度上順應了道家自然無為的思想。以宋玉頗具縱橫家色彩的勝利作結,這是陸機將包括二陸在內的入洛吳地人士希望南北融合的共同心愿融入賦中。“襄王仰而拊節,諸侯伏而引非。皆委扇于楚庭,執鳥羽而言歸”,但這在當時南北隔閡的社會背景下是不可能出現的,僅僅是陸機的一廂情愿,反映了陸機渴望在西晉政壇上占據一席之地、建功立業的心理。
(二)抒情小賦
自張衡《歸田賦》開抒情小賦先河,漢賦創作逐漸由敘事大賦轉為抒情小賦。西晉賦家的抒情小賦開拓了大量的題材,如傅玄《喜霽賦》、潘岳《秋興賦》等。陸機現存完整抒情小賦14篇,是西晉賦家中最多的一位。盡管抒情小賦意在抒情,但其表現手法仍以鋪陳狀物為主要方式,陸機的“體物”主張在其抒情小賦創作中亦有鮮明反映。
感時傷逝一直是中國古代文人詠嘆的永恒主題,陸機的作品在“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1]1方面也較為普遍。《感時賦》[1]7-8為陸機入洛后隨吳王游梁、陳時所作。開篇即感嘆“悲夫冬之為氣,亦何憯懍”,鋪墊了這篇賦作的悲涼基調。通過描繪途中所見“冰冽冽而浸興,風漫漫而妄作。鳴枯條之泠泠,飛落葉之漠漠”之慘狀,及“魚微微而求偶,獸岳岳而相攢。猿長嘯于林杪,鳥高鳴于云端”的場景,感物生情,作者感嘆自己卻遠離故國、獨自一人。且長夜漫漫,日影易落,四時更迭,一年將盡。“歷四時以迭感,悲此歲之已寒”,陸機終而發出“撫傷懷以嗚咽,望永路而泛瀾”的感嘆,寓情于景,悲戚感人。《感丘賦》[1]28亦寫陸機行役途中見聞。“遵伊洛之坻渚,沿黃河之曲湄”,陸機目睹墳丘累累,“托崇山以自綏”,不免感傷,“于是徘徊洛涯,彌節河干。佇盻留心,慨爾遺嘆”。人終有一死,“雖履信而思順”又如何?“普天壤其弗免,寧吾人之所辭”。《嘆逝賦》[1]24-26是陸機晚期賦體文學的代表。他以自然之規律開篇,“伊天地之運流,紛升降而相襲。日望空以駿驅,節循虛而警立”,后又借“川閱水以成川”喻“世閱人而為世”。世事無常,親人已逝,不如“將頤天地之大德,遺圣人之洪寶,解心累于末跡,聊優游以娛老”。這類賦無一不是“體物”而寄情的佳作,也是陸機賦體文學理論的集中反映。
故土情懷則是陸機抒情小賦的又一主題,在“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魏晉時期,陸機經歷親人離去、宦海沉浮的悲哀與無奈,內心極為凄苦。《思歸賦》[1]18-19即是陸機心系故國、欲回故土而不能之苦悶情感的抒發。正值“寒風肅殺,白露沾衣”的季節,因“羌虜作亂,王師外征”,意欲回鄉的陸機在途中受詔返回洛陽,故“嗟行邁之彌留,感時逝而懷悲”。作者“羨歸鴻以矯首,挹谷風而如蘭”,“絕音塵于江介,托影響乎洛湄”,卻只能任憑這懷歸之思“愴感物而增深”,惟愿“冀王事之暇豫,庶歸寧之有時”,思鄉情之深切令人動容。因陸機與其弟陸云一起入洛,感情甚密。《述思賦》[1]23-24中,陸機深感“思難戢于未忘”,“寒鳥悲而饒音,衰林愁而寡色”,“觀尺景以傷悲,撫存心而凄惻”,因物觸情,勾繪出其對胞弟的牽掛。這份故土情懷還表現在陸機賦中述行諷世的作品。在《行思賦》[1]17-18中,陸機寫自己“背洛浦之遙遙,浮黃川之裔裔”途中的景色,“托飄風之習習,冒沉云之藹藹……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鳥之歸林。”北去四載終可還鄉,然而“行彌久而情勞,途愈近而思深”,親人已亡,“孰歸寧之弗樂,獨抱感而弗怡”,足見其身世飄零之感。
三、結語
在中國賦學史上,陸機第一次明確提出“體物”是賦的本質特征,其意義不言而喻。[12]正如其《文賦》所言,陸機“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詠物賦與抒情小賦的題材內容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也有了新的發掘與開拓,對于南朝文人甚至唐及后世賦論和賦體文學作品創作影響深遠,其在文學史上的成就是不可磨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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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胡乃文(1994—),女,河南鄭州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