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停風
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具有很強的權威性,被國內很多高校選用為古代漢語教材,在古代漢語教學界享有崇高聲譽,影響廣泛。經過幾次修訂和校訂重排,這部教材日臻完善。然而,校訂重排本第一冊中仍存在疏誤和一定的欠妥之處,下面筆者就略抒淺見。
王力《古代漢語》注(以下簡稱“注”):馬牛牝牡相誘也不相及(依孔穎達說)。唯,句首語氣詞。風,放,指牝牡相誘。這是譬喻兩國相距甚遠,一向互不相干。
謹按:馬牛本來就不是同種動物,當然“相誘”無從談起。依照這樣解釋的話就有點望文生義了。“風馬牛”就是在風中奔跑的馬牛。根據張岱《夜航船》有所記載:“風馬牛。馬喜逆風而跑,牛喜順風而奔,故北風則牛南而馬北,南風則牛北而馬南,故曰‘風馬牛不相及也’。”“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是說“你居住在北海,我居住在南海”相距甚遠,互不干涉之意。用“風馬牛”來作比,恰如其分。
注:我來索取它。是,代詞,指包茅,“徵”的賓語。徵,索取。
謹按:天子與諸侯本就是上下級關系,不必“索取”。因此“徵”不應訓為“索取”義。此處的“是”,的確為代詞,是動詞“徵”的前置賓語,但它代指的是“包茅不入的事”,而并非代指“包茅”。“徵”當訓為“責問”義。“你們應當進貢的包茅不交納,天子祭祀的用品得不到供應,竟然沒有用來縮酒的東西,我今天就是來責問這件事的。”這樣解釋才能顯示出齊國義正辭嚴的氣勢與風范,如果訓為“索取”,未免有損齊國的形象。
注:舍,住一宿。
謹按:此處“舍”釋為“住一宿”顯然欠妥。《說文·舌部》:市居曰舍。“舍”的本義為賓客所住的房舍。客舍可用來止息,故“舍”引申出“休息,止息”義,這里的“舍”就取“休息”義。邏輯上也應是“宣子在首山打獵,在翳桑休息時看見靈輒因挨餓而病倒”。《詩經·小雅》:“爾之安行,亦不遑舍。”《論語》:“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禮記·月令》:“耕者少舍。”以上皆為“舍”作“休息,止息”義的例證。
注:存,存在,這里指生活。
謹按:“存”釋為“存在,這里指生活”明顯不符合語境。《說文解字》:“存,恤問也,從子在省”。本義“慰問”,引申為“養”,所以本文中“自存”應解釋為“自養”,也就是“(馮諼)自己不能養活自己”。漢代東方朔《非有先生論》:“以與貧民無產業者,開內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罰。”唐朝吳兢《貞觀政要·君道》:“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這兩例就是“存”作“養”義之證。
注:以,率領。
謹按:直接將“以”訓為“率領”,視其為動詞,如此解釋缺乏嚴密性。這里的“以”實際上應該理解為介詞,憑借,譯為“率領”。有例可證。《左傳·僖公五年》:“宮之奇以其族行。”《史記·晉世家》:“里克、邳鄭欲內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亂。”“以族”“以三公子”,都隱含“憑借著……”之義。
注:社稷就鞏固了。之,介詞。
謹按:這個句子“……也”是典型的判斷句句式。“則社稷之固”整體作為謂語,“君能有終”作主語。但“則社稷之固”是主謂結構,因此這里的“之”是置于主謂間的結構助詞,起到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作用。典型的例證不勝枚舉。《隆中對》:“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鄒忌諷齊王納諫》:“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孤之有孔明”、“吾妻之美我者”作整個句子的主語,“猶魚之有水也”“私我也”作整個句子的謂語。“孤有孔明”“吾妻美我”“魚有水”單獨拿出來又都是主謂句,所以句中的“之”取消了句子的獨立性。
注:于是,略等于現代的“于是”。
謹按:此處解釋頗為模糊,應詳細說明其詞性和詞義。依筆者愚見,“于是”,是連詞,在這里表承接或表因果都能說得通。由于祈奚說“赤可以擔任”,因此就派祈午做中軍尉,羊舌赤做副職。在古代漢語中沒有雙音節復合詞“于是”,則可將“于”理解為介詞,在這里相當于“在”。“是”,代詞,可譯為“這時”或“這種情況下”。古漢語中此類用法很多,略舉幾例以輔證。《國語·周語上》:“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史記·鄭世家》:“鄭入滑,滑聽命。已而,反與衛。于是鄭伐滑。”《晏子春秋·內篇雜上十一》:“公笑曰:‘可乎?’晏子曰:‘可’。于是令刖跪倍資無征,時朝無事也。”《鴻門宴》:“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
注:的確有象百姓所說的情況。
謹按:按其注釋逐字理解,是將“者”釋為代詞“所說的情況”。筆者認為,這里的“者”僅僅是放在陳述句句末,表示語氣停頓或陳述結束,不必譯出。其作用等同于《庖丁解牛》“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中的“者”,沒有實義。又如《石鐘山記》:“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一句中“者”亦無實義。
注:及,趕上。
謹按:及,趕上,后面常跟麻煩事。杜預注:“言無用除之,禍將自及。”“及”隱含了所及的對象,這對象就是災難。《左傳·桓公十八年》:“周公弗從,故及。”杜預注:“及于難也。”又《文公十六年》:“君無道,吾官近,懼及焉。”杜預注:“禍及己。”再如《史記·項羽本紀》:“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陸游《臨安春雨初霽》:“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及禍”與“清明才可到家”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麻煩事。所以,注釋中應將“及”所處的語境詳細解釋。
注:姜氏有什么滿足?厭,滿足。之,代詞,復指提前的賓語“何厭”。
謹按:應該將通假現象、特殊句式解釋清楚。厭,通“饜”,滿足。何厭之有,實為“有何厭”。“何……之有?”是古代漢語中表示反問的一種固定句式。這種句式在《左傳》中就出現五十多次。《左傳·哀公十七年》:“我姬姓也,何戎之有焉?”《左傳·昭公四年》:“民歌有心,何上之有?”
注:既而,不久。鄙,邊邑。
謹按:既而,時間副詞,由副詞“既”和連詞“而”組合為固定結構,常用來表示一件事過去不久又發生另一件事,譯作“不久”。在古漢語中,詞類活用現象應詳解。鄙,原義是“邊邑”,在此活用為動詞,譯作“作為……的邊邑”。
注:闕,挖。
謹按:“闕”,之所以有“挖”義,原來是因為這是一種假借現象。郭錫良《古代漢語》釋:“闕:通‘掘’,挖。”這一解釋更為確切,有異文可以輔證。《后漢書·周舉傳》注引此句正作“若掘地及泉”。
注:暱,通,黏。這里指能團結人。
謹按:暱,應同“昵”,親近,王力《古代漢語》原本(1962 年版)就注:“暱,親近”,依此解釋更好。《說文解字》:或從尼作昵。《左傳·襄公二年》:“若背之,是棄力與言,其誰暱我?”孔穎達疏:“他人其誰肯親我乎?”陸德明釋文:“暱,本又作‘昵’。”另有異文也可佐證。《周禮·考工記·弓人》:“凡昵之類不能方。”鄭玄注:“鄭司農云:‘謂膠善戾。’故書昵或作樴。杜子春云:‘樴讀為不義不昵之昵。’”由此可見,杜子春所見《左傳》,該句正作“昵”;而“暱”“昵”屬異體字,義為“親近”。
注:女(rǔ),你,后來寫作“汝”。
謹按:“……后作……”是古今字的表達方式。“女(rǔ)”與“汝”是通假,而不是古今字。
注:箭射進我的手,一直穿到肘。
謹按:依此解,“及”為“達到、到”之義。而郭錫良《古代漢語》釋:“箭就射進了我的手和胳膊肘。”謹按郭說,“及”則是連詞“和”的意思。筆者認為后者更合理,求之于異文就可證明。《史記·齊太公世家》敘此事云:“其御曰:‘我始入,再傷,不敢言矣。’”“再傷”就是兩次受傷,中了兩次箭。因此,“及”在此處應該作“和”解。
注:有志焉,指有志于此。孔子這句話是說:大道實行的時代和三代英明之主當政的時代,我都沒有趕上,可是我心里向往。
謹按:依照王力《古代漢語》注釋,此處的“志”理解為“志向,向往”。但筆者認為,這里的“志”是“記載”之義。《孔子家語》引作“而有記焉”。鄭玄注:“志謂識古文。”孔穎達疏:“孔子自序雖不及見前代,而有志記之書披覽可知。”由此可證,“志”謂“記載”。
注:為什么德行這樣衰微呢?
謹按:注解只作翻譯,而未說明句式。古漢語中“何……之……”是常見句式,借用反問語氣來表示感嘆語氣。《陋室銘》:“何陋之有?”《墨子》:“宋何罪之有?”《鄭伯克段于鄢》:“姜氏何厭之有?”都是這種句式的典型例證。
注:為,語氣詞。
謹按:應完整地解釋,“何以……為”是古代漢語中的常用特殊句式,譯為“哪里用得著……呢”。有例可證。《項羽本紀》:“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何以……為”中的“何”字,有時可換作“奚”“惡”等,構成“奚以……為”“惡以……為”等形式,意義不變。如《逍遙游》:“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