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舒
眼睛是最能傳神的器官,被人稱為心靈的窗戶。人有眼,詩詞亦有眼。古人作詩填詞特別講究構思,往往一個字或一個詞就構成全詩的線索,奠定全詩的感情基調,表現出全詩的思想。把握詩眼是理解詩意的一個關鍵,抓住這個字詞往往可以以小見大,把握住全詩的行文脈絡。分析詩眼就是抓住詩歌中最精煉傳神的字、詞、句進行品鑒,看其在拓展詩的意境、傳達詩人情感上所起的作用。
關于詩眼,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的論述最為精當:“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合變化,一動萬隨耶?”這一說法一是明確了詩眼的含義,“眼乃神光所聚”,“一動而萬隨”,認為眼系全篇的核心,神采之透鏡。二是將詩眼分出了類型,“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下面就從“句中之眼字”“篇中之眼句”“篇中之眼字”這三個方面來淺探詩眼。
元代楊載說:“雖說句中要有字眼,或腰或膝或足無一定處。”(《詩法·家數》)這說明眼字出現的情況較為復雜。清代沈德潛曾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說詩·晬語》卷下)這說明眼字既可是新警奇巧之字,亦可以是平凡質樸之字。我們在欣賞古詩詞時,就應首先找到這個眼,然后從其平常陳樸之中,味出奇險新異之意。一般說來,這個眼是動詞、形容詞或虛詞。
如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望”在詩中是指登高遠眺,翹望故鄉。“望”字緊扣題目中的“寄京華親故”來寫,飽含著詩人的思鄉之情。但是,望而不能歸是痛苦的,但望又畢竟能獲得某種滿足;在痛苦與滿足的矛盾中,詩人盡情望去,唯恐望得不夠,而要身化千億去望,可見其思鄉之深。
如王維《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農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明”充分顯示出雨后的“新晴”,詩人極目“野望”所見的景色:田野外河水上漲,在陽光照射下“白水”波光粼粼,比平時更加明亮奪目。故而可知,這首詩表現了詩人愛自然、愛田園、愛生活的思想感情。
如王安石《江寧夾口》:“落帆江口月黃昏,小店無燈欲閉門。側出岸沙楓半死,系船應有去年痕。”方惟深《舟下建溪》:“客航收浦月黃昏,野店無燈欲閉門。倒出岸沙楓半死,系舟猶有去年痕。”第一首詩中的“應”字蘊涵豐富,傳達出了詩人在孤寂中力尋舊影時的復雜心情,其中既有希冀與自信,也有失意與悵惘,更有尋而未見的不甘心,可謂傳神之筆。第二首詩中的“猶”字自然道出,卻出人意料,去年系舟的痕跡還保存到現在,說明在此停留的旅客不多,進一步傳達出了詩人孤寂悵惘的心緒。
篇中之眼句就是全篇最傳神之詩句。
如唐代杜審言《和晉陵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萍。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首聯提挈全詩,蘊蓄感情成為眼句,詩的中間兩聯具體描繪物候新,對此大好春光,按說作者應該是喜,而詩人卻“偏驚”,因為獨在異鄉為異客,雖時遷歲更,而返歸無日,面對此滿眼“物候新”,不由想到家園古柳換新葉,故庭黃鸝調舊聲,驚醒之后,才會“思歸欲沾巾”。可見首聯為全詩主軸,情依軸生,意隨軸轉。
篇中之眼起樞紐作用,借此攬情融景,承上啟下。如白居易《琵琶行》,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結上導下,成了謀篇的關鍵,傳神的靈目,作者藉此將琵琶女的天涯飄零,引渡到詩人的遷謫沉淪,藝人的潦倒和詩人的失意渾然一體。作者的種種痛苦之情都由這句匯集且迸發了出來。
這就是所謂“畫龍點睛”,常為詩人所采用。“結句如撞鐘,清音有余。”(《四溟詩話》卷一)“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樂府指迷》)這些都是說結句要成為傳神達意的龍睛。如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結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從表面看,這是一首游仙詩,詩的主體部分也是關于神仙世界的描寫,但詩人之所以向往神仙世界,是因為他鄙棄黑暗的現實世界。詩人在長安不被重用,受到排擠,是因為他身上的追求個性自由和蔑視權貴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在詩歌的結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中得到了明白的體現。因此,最后兩句是傳達全詩主旨的關鍵句,也是全詩的“詩眼”。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尾,“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都是如此。總之,一篇之眼,不僅與全詩密切相關,而且本身也應意豐形適,言美情沛,這才是明眸皓目,我們欣賞時,既要透過詩眼明立意,也可從其秋水流盼的美目上,獲得美好的藝術享受。
篇之眼一般表現為句,有時系隱藏之眼,則不在句而在字。此眼不同于句中眼,它不是關系到一句的優劣工拙,而是將全篇之絲納于此扣。
如陸游《書憤》:“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夜雪樓船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首聯述青年時期抱負,反寫見意,吐氣憤之意;頷聯寫壯年經歷,暗寫寓意,露憂憤之意;頸聯敘暮年景況,明寫達意,袒悲憤之心;尾聯表明意愿,總寫賅意,發激憤之詞。全詩字字含憤,句句聯憤,因此標題上“憤”字即為詩眼。
如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向襄陽下洛陽。”這首詩集中表現了詩人聞勝后的“喜”,“喜”字即為全詩之眼。由聞喜迅而流喜淚,由流喜淚而呈喜態,由呈喜態而唱喜歌,由唱喜歌而思喜歸。喜始喜終,一喜貫通。這類詩眼或著于題,或嵌于詩,一經找到,則掣住全詩提綱,由此得以透視全篇。
從上述可見,詩眼的情況比較復雜,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尋找詩眼,分析詩眼,欣賞詩眼,不失為鑒賞古詩詞的一條有效途徑。詩中無眼,我們不必強為臆斷。詩中有眼,也不可輕易放過,就其詩眼,視其神光,采全篇精神,深入詩人臟腑,把握詩歌的精魂,是閱讀欣賞的一種精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