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玉潔
(西南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以下簡稱《文獻集成》)由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越南漢喃研究院合編,于2010 年5 月出版,收錄了14 世紀至19 世紀越南使者53 人共計79 部著作,依原樣掃描。在本書出版之前,《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與《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補遺》均由臺灣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分別于2003 年與2005 年編纂出版,且同時建立“越南漢喃文獻目錄資料庫系統”以方便研究者和讀者檢索,這些文獻的出版與檢索系統的建立的確為中國學者研究越南漢文學提供了便利,但這些文獻的形式多限于“提要”,并未能系統、全面地展現越南漢藉文獻的原貌,這對于系統全面地了解越南漢藉、保存在越南的中國古籍,了解越南在歷朝歷代中是如何受到漢文化的影響以至于產生了一些集中國文化大成的詩人、文學家,通過越南文獻了解中國古代社會文化習俗、文化交流等都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以影印越南所存文獻原件的方式展現了歷史上越南官方使節北使中國時所撰寫的漢文記錄,“這些作品以詩歌或散文形式呈現,內容涉及出使途中日記、見聞紀事和抒發離家鄉愁的雜感等,還有一些作品繪制了從升龍(越南河內)到燕京(中國北京)沿途線路圖,每個使團經過或停留的地點都繪制地圖,并題詩吟詠。”[1]除展示文獻原貌外,《文獻集成》還請中國學者為每種文獻撰寫提要一篇,側重介紹文獻中與中國文史相關的內容。書中系統地方展示了公元1314 年至1884 年這五百多年間中越兩國友好交往的歷史,從側面系統地反映了14 世紀到19 世紀的中越交往史,在我國以往的域外漢文學研究中,學者們的關注點多集中于東亞日本與韓國,其他周邊國家鮮少得到關注遑論研究,近年來越南作為古代中國的藩屬國,其所存漢藉也日益受到關注,葛兆光(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提出“從周邊看中國”的概念,認為:“越南的燕行文獻和這些中國的越南記載對讀之下,可以發掘古代中國與越南人在相互觀看,而從這種彼此“對視”之中,既可以看到傳統中國文化在古代越南的長久影響,也可以看到古代越南對中國認識的變化,以及各個民族、國家和歷史意識在近世的逐漸形成,當然還可以看到當時中國和越南社會實況和風俗細節,特別是在他們南北穿行千里途中,還可以了解活生生的生活景觀。”[2]而越南使節在出使過程中留下的漢文記錄也的確較為全面展現當時中國的人文景觀和政治環境,然而由于這些文獻以手抄本居多,且混雜喃字,文獻數量多,不易閱讀,雖然每部文獻前都有提要,但仍有許多作品沒有得到充分的考辨分析,在閱讀過程中,《使程詩集》中的一些問題引起了筆者的注意。
《使程詩集》收錄于《文獻集成》第八冊,據筆者統計,詩集中共收錄詩歌一百四十九首(包括他人贈詩在內),其中,有部分詩歌存在題目或所詠景點重復的現象,細讀發現詩歌在敘述中亦有前后矛盾之處,又與收錄于同冊的阮偍的《華程消遣集》有不少共同之處,且詩集中所收詩歌風格不統一,除了出使途中所作的吟詠中國風景、抒發出使途中情感、記錄出使途中見聞的詩歌外,還多次出現不似出使期間所作詩歌,這些詩或者基調凄涼、或者涉及越南國內景點,同時還有大量記游詩、閒適詩,這些詩歌讀來都很難令人將其與“出使”二字聯系起來,因此其作者問題值得探討,原著內題著者為潘清簡,當為誤題,在由金菊園撰寫的提要中已經對潘清簡生平進行簡介,并考證出書中部分詩歌寫作時間與潘清簡生平不符,因此《文獻集成》將作者題為“佚名”。筆者亦認同此觀點,并在文中他處發現更多能證明該文獻并非潘清簡所作的證據,下文中筆者將對其進行補充。提要中其他關于《使程詩集》的考辨均有理有據,這裡不再贅述。同時,通過對本書的細讀,筆者認為此書中不僅存在作者誤題的問題,詩集的寫作時間、詩集性質,均有探討價值。
金菊園在提要中寫道:“《贈廣西巡撫陳大人》《贈定州知州郭守樸》二首,經考,道光十二年(1832)在任之廣西巡撫為祁姓,同年在任之定州知州則為王仲槐。郭守樸(民國二十三年《定縣志》卷九作‘郭守璞’)任定州知州的時間為乾隆五十六年至六十年(1791 ~1795),則詩中所涉陳姓廣西巡撫應為乾隆五十五年至五十九年(1791 ~1794)間在任的陳用敷。綜合推考,此次出使的時間應該在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九年(1791 ~1794)之間,其時正當越南西山朝,而《使臣詩集》之作者并非潘清簡無疑,其他則待考。”由此可知本次出使時間當在1791 ~1794 之間,且其書前雖題名作者為潘清簡,但經過金菊園簡單推理可知作者當為誤題,關于作者的問題在接下來章節中筆者將對此進行詳細論述,此處首先考證本書的寫作時間問題。除金菊園提出的證據外,《使臣詩集》第十七首有《和李憲喬》并附:在柳城。可知作者寫作此詩時,李憲喬應當在柳州。李憲喬,清乾嘉間高密詩派代表人物。據《皇朝文獻通考》卷五十二,乾隆四十一年(1776),李憲喬為貢生,六十年(1795)知歸順州事。又吳時任《皇華圖譜》第七首有《書示伴送李憲喬》并附:“舉人,授柳州知縣”,吳時任出使時間為景盛元年,即乾隆五十八年(1793)。又據《國朝畿輔詩傳》卷四十四,王希曾一節:“乾隆甲寅,余牧象州,柳城李少鶴……”李憲喬號少鶴,乾隆甲寅為一七九四年。可知,一七九三至一七九五年間,李憲喬任柳州知縣,并于同年知歸順州。吳時任于一七九三年出使并留下作品,可知本詩作者出使時間當為一七九四至一七九五年,因此,《使程詩集》的寫作時間可以確定在一七九四至一七九五年之間。此時越南處于西山朝時期。
在閱讀《使程詩集》的過程中,筆者發現詩集中所收之詩,有部分存在題目或所詠景點重複現象,詩歌敘述中亦有前后矛盾之處。
詩集第四十二首詩為《和周霖原韻》,第七十九首為《和秀才周霖原韻》,兩首詩內容不同。據《遵義府志》卷十:周霖,字雨篷,嘉慶辛酉舉人。嘉慶辛酉為一八〇一年,可知一七九五年時,詩人與當時還是秀才的周霖相遇,并有來往唱和行為,這裡與周霖唱和的詩人,如果是同一位,筆者認為在題名時應當有所標注,而這兩首詩的詩題并未注明,因此筆者以為應當是兩位不同的人所作。
詩集第六十四首詩題為《未登黃鶴樓,過漢江有感》,詩中云:“未曾散步賞樓前,舟泛長江浪接天。”由此可知,作者在這次出使過程中并未登上黃鶴樓,而之后的第八十首、第九十首,均有詩題名《登黃鶴樓》,且內容并不相同,是兩首不同的詩。使者應當不會對同一景點作兩次描述,因此筆者認為這兩首《登黃鶴樓》應該出自兩人之手,然而這又與之前的未登上黃鶴樓的情況有所出入。由此,筆者初步認為《使程詩集》的作者可能并不僅僅出自一人之手。
在《文獻集成》第八冊中,同時收錄了西山朝阮偍的《華程消遣集》(以下簡稱《消遣集》)。該詩集分為前集與后集,前集收錄阮偍于乾隆五十四年首次出使所作詩作,后集收錄阮偍于乾隆六十年二度出使時的詩作,據鄭幸提要:“阮偍(1761 ~1805),原名侕,字進甫,號省軒,別號文村居士。著名文人阮攸之兄。后黎朝景興四十四年(1783)舉人,旋補侍內,官翰林院供奉使、簽書樞密院事等職。及阮文惠滅黎,復仕西山朝,歷官翰林院侍書、東閣大學士、樞密院行文書、兵部左奉護、中書省左同議等職。入阮朝后,屢被召留京城,不數年,受迫而卒。曾于西山阮氏光中二年(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景盛三年(清乾隆六十年,1795)兩度擔任乙副使一職,出使清朝。”筆者據此將《使程詩集》與《華程消遣集》進行了比較,發現二者之間不乏相似之處,現列舉如下。
第一是地點相同處。《使程詩集》第八首《過鬼門關》與《消遣集》前集中《過鬼門關》同題;第七十四首《過滹沱河懷古》與《消遣集》前集中《滹沱河懷古》題目相類;第九十三首《巴陵道中記見》有句“蜀道如何出道崎”,與《消遣集》前集《巴陵道中》句“蜀道如何出道難”相類。
第二是兩本詩集中有共同提及的人物。《使程詩集》第十一首有《贈工部侍郎》,根據武輝瑨《華程后集》第七首《橫州舟次,即席餞仙佃阮副使回程》,中有“兩番涉歷誠無愧”之句,侍郎當為武輝瑨。又可知本詩作者與阮偍皆與武氏相識。除此之外,《使程詩集》第一百零三首有《贈武長送朱老爺》,《消遣集》中后集有《賀文護送朱大老爺預千叟宴御賜壽杖蟒袍》與《贈別舊護送原泗城府正堂朱大爺》兩首詩,《消遣集》里稱朱老爺為“文長送”,而《使程詩集》稱其為“武長送”,又《使程詩集》中有《和文長送原韻》與《餞文長送張老爺》兩首,而《消遣集》中并未出現與文長送相關的詩,因此筆者以為這裡可能是《消遣集》的抄寫錯誤。由金菊園所撰《使程詩集》提要可知,護送官有“長送”、“短送”之分,短送送一程,長送則一路陪伴上京,因此朱老爺應當為阮偍此次出使的護送官,并在將阮偍等送達之后卸任。而本詩作者應當都與朱老爺相識。
第三是出使經歷相同。《使臣詩集》第七十七首《圓明殿夜直謁見》有句“萬壽樓前迎鳳輦”,《消遣集》后集《應制》(其一)有句“六旬御宇週花甲”,其二有句“位正乾元六十春”,可知出使時,恰逢乾隆六十大壽;又《使程詩集》第七首《過衡山即事》有“往返頻繁歷七年”之句,《消遣集》后集《過關偶述》則有“七年兩度玉門關”之句。由這兩句詩可以看出兩首詩的作者都曾出使中國,并且其中間隔了七年時間,上文已經提過,《消遣集》作者阮偍曾于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五年分別出使中國,其中剛好間隔七年,而《使程詩集》的作者也剛好有過間隔七年出使中國的經歷,筆者以為這樣的情況絕非巧合。
綜合以上三種情況,筆者認為《使程詩集》的作者很有可能是曾分別于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五年與阮偍共同出使過中國的越南使臣,且這個“作者”應當不止一位,也即是說,《使程詩集》并非由單一作者完成,而應該是一本雜抄了多位使臣作品的合抄集。也正由于多人作品混雜,抄寫者并未加以排序,便直接抄進集中,才造成了《使程詩集》編排混亂的情況。
上文中,筆者提出了《使程詩集》是集合了多位越南使臣出使詩句的合抄集,但筆者以為,合抄集并不能代表這本詩集的性質,因為詩集可能還混進了部分非出使期間的,不知作者的作品。
據筆者粗略統計,《使程詩集》大約收錄進一百四十九首詩,由第一百零五首《謁二青洞》開始,詩歌基調驟然轉變,不僅混入寫于越南各景點詩歌,如墨洞、二青洞、天蓬廟等,內容亦多與出使無關,而是感慨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嗟歎懷才不遇的不得志之作。在這四十多首詩中,類似《雨中有感》、《中秋有感》、《感懷》這樣的感懷詩多次出現,且詩歌基調都甚為凄涼,如第一百一十七首《中秋有感》:
春去秋來年又暮,飄零嗟我更堪悲。
傷時惜景雙舒膝,感舊愁新半攢眉。
日暮已無人看燭,更籌還有客吟詩。
丁寧莫灑功名淚,未雨蛟龍亦在池。
詩中明顯抒發了作者年紀已長卻未取得功名的悲愁心緒,并能感受到作者認為自己并非池中物,只是時運不濟,因此一直沉寂的心理。而能夠被越南國派往中國的使者,往往都是越南官員中的佼佼者,他們的心情應當是高昂的,這樣的詩作,顯然不可能是正在出使的使者所作。
又如第一百三十二首《感懷》:
煩惱憂思枉自徒,贏輸得喪自修修。
春殘轉覺花無用,人老方知歲不留。
第一百四十首《秋夜有感》:
秋漏愁予故此長,幾番搗枕又槌床。
蠅穿夜帳深中吠,風向冬衣敞處藏。
但覺有愁消歲月,只因多病怯風霜。
詩成莫怨無知己,還有霜蛾下女墻。
第一百四十一首《冬令有感》:
北風如歛剪人寒,對向茶爐借火溫。
病怯讀書顏枕臥,貧羞借債人向言。
不妨有酒能留客,爭奈無衣惡出門。
晚看輕煙在村腳,半青半白兩層分。
以上三首都明顯反映了作者年事已高,事業無成,晚年生活潦倒的窘迫景象。這與使者在出使途中的心情也是完全不相符的。
還有兩首《自警》:
耳目聰明男子身,古何人也我何人。
未經學問安能道,歷著繁華豈解貧。
富也不驕方是禮,敏而好學謂之文。
公明記此尼山教,德不孤兮必有鄰。
第二首:
得高吟處且高吟,莫把贏輸看古今。
已出口言無藥救,可欺心處有天臨。
在家始覺農桑重,養子方知父母心。
還有一言君自記,貧而無□富無淫。
觀這兩首詩的情思,仿佛已經取得一定成績的人對自己的警醒,含有自我鞭策的心緒,不似不得志的人所作,亦不似老年人所作。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記游詩,如《題墨洞山寺》《題明月寺》《題嚴陵釣臺》《登五鳳樓早望》等,又有如《居園》《景園》等閑適詩,風格雜亂。出使途中,使者多記錄所到之地的人情、地理風貌,又或者是與當地文人官員的唱和詩,這裡許多詩歌顯然都不是產生于出使途中,更像是其他越南詩人平日所寫的詩歌,筆者認為這是抄寫者在抄書過程中又混進了其他越南詩人的作品,因而出現了這樣的現象。
綜合以上論述,筆者認為,《使程詩集》當為一本混抄性質的文獻,其中既有越南使者在出使途中的詩作,也有其他越南詩人所寫的日常感懷、游玩詩歌。其作者,除了與出使相關的詩歌應當是由與阮偍共同出使過中國兩次的越南使者所作,其余的詩歌作者并無確切定論。文獻的寫作時間,筆者亦只能確定出使期間的詩歌應當作于一七九五年,其余詩歌時間待考。
[1]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越南漢喃研究院.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M].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2]葛兆光.多面鏡子看中國[N].中華讀書報,2010 -07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