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堡婚俗的審美文化闡釋——以屯堡村落時家屯為例

石 恪

（安順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安順 561000）

從人類學家角度而言，“研究人類的婚姻功能要從研究生育開始”，[1]即婚姻給予了生育合法化，生育不僅是通過單純的生理方式完成，更是通過民俗文化認同的方式實現，也就是婚姻不是兩個人簡單結合，是有聯系的社會群體通過特有方式共同參與完成，并且被社會群體所承認的結合。費孝通從人類學的角度運用“結構——功能”理論分析了中國的生育制度，認為中國的生育過程包括求偶、結婚、撫育三個步驟，從中可看出費孝通認為人類得以延續的重要保證是婚姻，可以說婚姻是“社會為孩子們確定父母的手段”。[2]因而，結婚是社會賦予人類繁衍的大事，男女結合時要經過一番社會約定俗成的儀式，當事人和親屬及其朋友都要參與其中。在貴州安順屯堡人的婚俗儀式中，整體上表現更多的確是一種文化的固守，其婚俗儀式保留著六百前漢族婚禮習俗的核心內容和具體規則，便為這種文化傳統固守的明證。文中以安順時家屯的婚俗為對象，結合他們傳統的婚俗禮儀及其具體的程序內容，從審美標準和審美形式上探討其婚俗中的文化審美特征。

一、屯堡群落婚姻形式與程序

屯堡群落年輕人婚姻結合主要有五種形式：一是童養婚姻。一般女方家經濟拮據撫養困難，或者男方家子女過多擔心長大找不到配偶。二是“兩口子打親家”。即再婚組合的夫妻在結婚前生的孩子長大后，經過父母商量結為夫妻。三是指腹為婚。關系好的父母在孩子未出生前，兩家大人為孩子訂的婚。四是媒人介紹，媒人按照“門當戶對”、“相女配夫”等標準介紹婚配。五是自由戀愛。當下自由戀愛的方式越來越受屯堡青年人青睞。

在屯堡村落，無論哪一種方式的婚姻，最終的儀式都需經過一些固有程序。下面以時家屯的一戶莊姓人家的婚姻程序為案例。過程如下：

第一，提親。包括“提口信”與“挑大提籃”。先由男方家先找人看個“好日子”，再請媒人在看定的“好日子”到女方家提親，謂之“提口信”（“歡喜提籃”）。然后女方會準備好一升黃豆，讓媒人帶回到男方家里，這種回禮方式在當地稱之為“回提籃”，寓意是“豆頭” （對頭）。之后，男方第二次看個“好日子”，再“挑大提籃”，由媒人和青年小伙共同前往，女方家供奉神龕后，請來近親招待媒人和挑籃小伙；女方同樣給男方“回禮”。

第二，定親。兩次“挑大提籃”后，在男女雙方同意的情況下定親，定親在當地稱之為“送日單”（鸞書貼），男方看個好日子，用紅紙按照古代習俗寫好出嫁日，再次請一個年輕小伙兒“挑腳籃”陪同媒人前往女方家，用木棒擔在腳籃口上，兩個糍粑分放在兩只腳籃的木棒上，籃子里放著一方一肘、“皮盤”等。

第三，婚禮。婚禮儀式的完成一般要經過四天，第一天：吃“偏酒”，也是女方家“正酒”，這是整個婚禮的“序”，相對于男方家，女方家的酒席一般被稱之為“偏酒”；第二天：男方家“正酒”，這一天是結婚當日，儀式最為繁多，最能體現婚禮的隆重；第三天：男方家“團圓飯”；第四天：“新娘回門”。

第一天：吃“偏酒”。男方家組一支由兩個兒女雙全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小男孩組成的接親隊伍，下午到達女方家，等女方先供家神，然后收下男方家的禮品并款待接親隊，這也是接親儀式第一項“開合”。接親的人將帶的禮品擺放整齊，請新娘和廚師來看，禮品齊全后，廚師就先點上香、讓兩個小童子點紅蠟燭放炮，之后開始說“四季”。此時，準新娘按“日單”上的時辰梳頭打扮，將男方送來的紅頭繩套在女方頭上的發夾上，“上頭”即告完成。上轎前，男方家還要準備兩把“亮片”（即向日葵桿）、兩把紅傘、一根紅頭繩、紅棗、花生、核桃等給新娘子，目的是為避邪，預示吉利。然后通過“喊門”，雙方伙伴隔著一扇門展開接出新娘的對話。第二天：男方家“正酒”，包括送嫁妝、哭嫁、拜天地、鬧洞房等儀式。嫁妝包括男方的彩禮、女方家的陪嫁、親朋好友送的禮物等。上轎前要點起“亮片”，接親者拿一把在前、女方家嫂嫂或姐姐拿一把在后。婚俗中也有“哭嫁”環節，以示舍不得離開家，最后由新娘的兄或弟把新娘背上轎（花車）。上下轎時，用雞冠血依次點轎頭、轎桿、轎腳、同時念些祝福話吉利語。下轎時，由押禮先生念“四句”：“鋪一條來接一條，來得路遠又山遙。相請新人席上過，榮華寶貴天天高”；[3]然后請上新郎又唱道：“一重門內一重房，一重門內請新郎。今日洞房花燭夜，請到堂上結成雙。”[3]最后瓶內銀子落入男方圍腰；然后，為了熱鬧，在結婚這幾天不分老少鬧新房，這時娘家人擔心新娘子一個人在婆家不習慣，會留下幾個送親的人陪伴新娘在此住上三天，留下的人把米一升、秤一把、尺一桿、鏡一面放在神龕下的桌上，預示今后的日子無災無難，為人處世公平合理等。第三天：廚師開碗、婆家團圓飯、媳婦改口。送親的人送紅包給廚師，請廚師來“開碗”。廚師、送親的、扶親的依次開碗后新娘才坐下一起吃飯，飯后新娘要給公婆以及婆家的主要親戚倒茶，在倒茶的機會中要改口稱公婆為爸媽，這也叫“開口茶”。公婆及主要親戚喝茶后要送給新娘紅包，當地稱之為“改口錢”。第四天：回門。新娘結婚后的第一次回門。當天，一對新人再找一個機靈的小伙子，一般是新郎的伙伴，跟隨娘家來接的兩個男孩，一起回門。回門時要帶上禮品，如肉、粑粑、酒、香、蠟、炮等，女方拿這些上供菩薩，吃過午飯后再回男方家。

根據時家屯這戶人家的婚姻儀式過程：“媒妁之言”“送日單”送嫁妝、哭嫁、拜天地、鬧洞房等儀式，較完整繼承了六百年前明朝“老漢人”傳統的婚俗方式，尤其是“送日單”的書寫格式。以下從屯堡婚俗審美標準和審美形式兩方面探討其審美文化特征。

二、屯堡群落婚俗審美標準

婚俗的審美標準源自于族群認同的固有結構與符號。婚俗最能彰顯不同族群的文化特征，各地婚俗儀式都有其特有的慣例，各地婚姻文化中都蘊藉著不同族群的審美標準。審美標準形成不同的原因有二：外部原因是群落生存的自然環境，內部原因是族群在歷史的積淀中形成了符合本族群的固有的文化審美特征。所以說，任何的一種現存的生活習俗，都是自然環境的孕育和歷史承繼的積累。

一個族群的審美標準形成于這個群族的審美心理和審美經驗（審美標準），屯堡人用特有的符號和禮儀規范構筑了其獨有的審美心理和審美標準。六百年前，屯堡人的祖先遷居于此，為黔中帶來了先進的經濟和文化，與當地的其他民族相比，他們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感，正是這強烈的認同感，才使得其傳統習俗得以較為完備地保留了下來；再者，由于貴州獨有的自然環境，使得屯堡群落在相對封閉的內部交流和與周邊族群的交往中，最終形成了自己系統的審美標準。

屯堡人婚俗通過眾多的符號和儀式建構起自己的文化體系，坦姆比亞指出：“儀式是結合文化構建起來的一種象征文化交流的系統，是由一系列模式化和序列化的語言和行為方式組成。”[4]就審美文化體系而言，屯堡人的審美文化內容正是由這系列模式化和序列化的語言和行為組成，并且通過不同的儀式和慣用的符號表達出來。坦姆比亞還強調這些模式和序列語言和行為方式的組合“具有立體的特征（剛性），凝聚的和重復的特征”。[4]其一，從屯堡人的婚禮可以發現三種組合體系：一是“婆家——媒人——娘家”，強調了“媒妁之言”的溝通作用，從歷史和現實中，可以看出傳統婚姻制度中，媒人乃是重要角色，不僅在提親、定親、送彩禮的環節中起著傳達信息的重要媒介作用，而且當婚事中遇到分歧或爭議的時候，也能起到重要的調和作用。二是“新娘——送日單——新郎”，“送日單”是婚禮進行的必要條件，新娘和新郎通過“送日單”定下終身，使得婚禮過程得以展開。三是“女方家眷——唱歌、念佛——南方家眷”，念佛、山歌除恭賀主人家新婚大喜的內容之外，還有另一內容是借此機會結識“姨媽”，提高念佛技藝，烘托喜悅氣氛，教育新人的作用。其二，屯堡婚俗儀式中，在結構特征上有一些二元對立元素，例如新郎與新娘、神與人、長輩與晚輩等，這些對立的結構發揮著其象征性意義。彩禮在女方和男方家的供奉、新媳婦拜了祖先才取得合法的地位等，都體現了對祖先的恭敬；婚禮筵席中，座位的排序也很關鍵，長者一定按照尊卑被安排至主位等。其三，屯堡青年的婚戀方式和程序，通過禮儀規范和符號化的民俗事項透露著關于生育、祝福、吉祥的信息。例如：訂婚、婚禮中用紅色展示吉祥；招待客人的食物中一定要有的棗子、花生、桂圓、瓜子等物品，寓意是“早生貴子”，通過賦予實物諧音間接地傳達美好的愿望。所以，屯堡人婚姻禮俗之美，在于屯堡人對以上組合、結構等符號和儀式的認同程度，這些是屯堡群落共同賦予婚俗禮儀規范和固有的事象符號特有的審美文化內涵。

屯堡人的群族意識已經根深蒂固地演變為他們日常化的言語和行為，因而屯堡人婚俗的美也相應地蘊含于婚姻各環節中。往往對日常生活的記憶越是碎片化、細節化的東西，所蘊含的傳統審美文化就越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屯堡群落的婚禮過程很多內容保留了明朝“老漢人”碎片化、細節化的傳統習俗，如接親時保持了賀喜熱鬧的押禮先生、開門小童、廚官師傅等人的開門、開盒、敬神、梳頭、上頭、上轎、下轎、進門、拜堂、鬧洞房等環節；再有，屯堡人婚俗儀式中很多戲劇性的“表演場面”，如哭嫁、拜天地、鬧洞房、唱歌念佛等儀式環節，親朋好友及鄰居都參與其中，對于婚禮而言，他們既是觀眾又是參與者，他們被婚禮所感染又同時感染著別人。從形式來說，屯堡人婚禮前的準備、婚禮當天的各個環節皆蘊藏著儀式色彩，這就是屯堡人群落之間的“公眾宣示”，這是一種信仰認可的合法行為，婚姻的雙方通過有規律的儀式讓族群內部、族群之間承認其結合的合法性。還有，在正酒的宴席上，男女雙方盡可能地展示雙方親朋好友的數量并以此制造熱鬧氣氛。在熱鬧的氣氛下，整個參與婚禮的人相互配合，全身心地投入到婚禮儀式的各項程序中來交流。參加婚禮的人，約定俗成地進行著各項儀式程序，他們沒有人質疑這樣做的道理，但是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就是這樣做的目的是追求婚姻美滿幸福。顯而易見，婚姻習俗為各族群之間的交流建立了相處的平臺，婚俗儀式中蘊含著群體共同賦予婚俗的美好祝福。所以說，屯堡人的婚俗之美，就在于屯堡群落之間共同認可的審美標準——即屯堡婚俗儀式和符號，并且認為這些儀式和符號能夠讓人們擁有幸福的未來。

因而，屯堡人婚俗中的“審美標準”是客觀存在的，是屯堡群落長期形成的群體意識對六百年的屯堡人婚俗慣例積淀形成的符號化的認同。從歷時性過程看，屯堡人對婚禮習俗審美標準的認可，是長期積累起的群落區域文化；從共時性呈現看，屯堡群落婚俗審美標準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慣例，也是屯堡群落與其他共存的各族群相互區別的標志。屯堡群落的人們作為觀眾，也作為參與者，并把這些慣例的儀式、程序作為這個群落的審美標準，彼此“合目的”地生活著。

三、屯堡群落婚俗審美形式

由于自然環境和社會發展過程不同，不同的群落持有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也不同。屯堡婚俗的審美形式依據屯堡群落的審美標準，自覺地將其蘊含于這個群落的信仰、儀式以及禁忌當中。就屯堡人的婚俗審美形式而言，概括如下：

屯堡群落婚俗審美形式，自覺地蘊含于屯堡人的生活方式中。不同群落的生活觀念不同導致他們擁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對于日常生活中的同一件事情，他們的理解所呈現的文化觀念、審美心理有異。屯堡人由中原遷到黔中，在與周圍群落交往中自覺地帶有自我保護意識和自我優越感，所以，屯堡人生活習俗中的婚姻觀念就形成了相對封閉的狀態，基本保持“屯對屯”“堡對堡”的婚姻鏈接圈，這是一種獨特的“漢族文化現象”，在其他地區漢族的婚姻中這種相對封閉的婚姻形式并不多見。屯堡群落在這樣的生活觀念影響下，共同積淀下了特有的群體認同符號和儀式。

屯堡群落婚俗審美形式，蘊含在族群的信仰和儀式中。在日常的生活中，屯堡人往往要通過具體可操作的手段來解決實際問題，但是面對遇到的困惑時，屯堡人往往和其他群落一樣寄予信仰來解決。屯堡群落的婚姻禮俗儀式，通過屯堡人約定俗成的一系列符號化儀式來完成的，從中體現著屯堡人信仰的一致性、儀式的符號化。

屯堡群落婚俗審美形式，還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禁忌行為。禁忌是為了避免不祥，體現在人們對神圣的、危險的事物所持態度等。在屯堡婚俗儀式中，為了彰顯對吉祥美好的祝福，至今仍有不少禁忌遺留下來了，并且影響著這個群體的生活。有的是因為某種事物會造成危險，例如，過橋過井要放鞭炮；新婚當天有很多忌諱，例如穿孝的婦女不要進新房，孕婦不要進新房（尤其是不要坐新床），寡婦最好不要進洞房，在拜堂時與新娘屬相相克的人不要在現場等；還有，婚禮上不要說不吉利的語言，物品的數量不用不吉祥的數字；迎親路上遇到婚喪嫁娶的事情要想辦法采取一定的方式辟邪等；在具體的婚禮儀式各環節中，參與者如果能夠遵守婚俗中的禁忌，也就符合了該群落的審美標準；反之則認為不符合屯堡人的審美標準。

總之，屯堡婚俗的“美”蘊含于婚姻的儀式和符號中，持有特有的審美標準與審美形式。屯堡婚俗的審美標準體現在作為客觀存在的婚俗與屯堡人主觀認同感的相互聯系上，符合了美是主客觀的統一的觀點，沒有屯堡婚俗的存在，屯堡人的認同感也無從談起；沒有屯堡人對這種婚俗的認同感，屯堡婚俗也就失去了它的美學意義；屯堡婚俗審美形式不僅是一種客觀的文化存在，而且它本身還具有社會性，特別是在婚俗的禮儀程序中這兩者達到了完美的統一，符合了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的觀點，實現了自身的美感。

[1]費孝通.生育制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72.

[2]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5.

[3]引自于以莊澤云為代表的時屯禮儀小組編輯的《屯堡禮儀》匯編，2007.

[4]（英）菲奧納·鮑伊.宗教人類學導論[M].金澤，何其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77、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