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延平 顏建華
(安順學院,貴州·安順 561000)
民族文學作為一個民族文化的核心內容,民族文學藝術形象的塑造離不開民族文化的熏陶和滋養。一個民族作家在進行文學創作時,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會留下本民族文化的烙印,展示本民族的文化精神。這是民族作家進行文學創作時所遵循的基本法則和一般規律。我國民間故事中很早就流傳有“傻子”的故事,而且一些作家也曾企圖塑造具有民族個性的傻子形象。如韓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蘇童《罌粟之家》中的演義等等。他們筆下的這些“傻子”盡管能夠表現社會的五味人生,展現社會世態炎涼,但由于這些作品中的“傻子”缺乏其民族個性和民族內涵,因而在民族文學形象塑造上無法成為影響民族文學發展的經典。我國藏族作家阿來,在他的成名之作《塵埃落定》中,通過對西方文學形象的民族性審視,并以濃厚的筆墨所塑造的憨厚而睿智的“傻子”二少爺的形象,不僅成為了藏族文學形象的經典,同時也為少數民族文學的創作提供了借鑒。本文以阿來筆下的傻子“二少爺”為中心,通過對比西方文學中的“傻子”形象,闡述阿來在民族文學形象塑造的文化接受和文化創新。
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這既是作家打開文學天堂大門的鑰匙,也是文學研究者分析作品、與作家進行藝術對話的法寶。豐富的少數民族文化也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源泉,藏族作家阿來在創作《塵埃落定》之前就曾經撰寫過阿古頓巴這個藏族民間傳說中的智慧者的故事。阿古頓巴象征著聰明、善良與勇敢的廣大藏族人民,傳承著藏族文化精神。而《塵埃落定》嘗試探討藏族文化在現代社會進程中的命運問題,必然與藏族民間文化等有著淵源關系。阿來讓“傻子”二少爺大智若愚、不怕死亡,有著喜劇的氣質等等,就是展現了藏族民間文化一脈相承的精神特征。作者曾說:“于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爺的方法。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的大致方法。”[1]
阿古頓巴,封建農奴社會中藏族民間流傳的智者人物,代表著藏族大眾的愿望與理想,幾乎每個藏族群眾都能講述幾個關于他的故事。在藏族的封建農奴社會時期,藏族人民非常渴望出現個敢于帶領他們反抗土司領主的理想化的英雄人物,基于這樣的背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流傳于民間的睿智、幽默的神話人物--阿古頓巴,賦予了藏族人民的一種精神向往和人身自由的渴求。阿古頓巴僅僅用聰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簡單方法去破解一切復雜的機關,從未用過復雜的計謀和深奧的盤算。
傻子二少爺的形象主要源自“面目庸常、憨厚而又聰明、身上時時有靈光閃現的阿古頓巴”這個既能置身一切進程之中又能隨時隨地超然物外的,在藏民族民間神話中廣為流傳的睿智人物。[2]阿來把阿古頓巴身上時有靈光閃現置身一切進程之中,同時又隨時隨地使其超然物外,超越了一般歷史真實與生活真實層面的故事,發展創新了阿古頓巴這個藏族民間智者。從古老藏民族民間傳說演變為現代人物的這樣一個傻子形象,本質上象征了藏民族關于集體無意識的民間智慧形象。
《塵埃落定》中塑造的傻子主人公傻子和藏族民間傳說人物阿古頓巴有著某種精神相承和血脈相通的淵源關聯,是個融入了阿古頓巴形象有著頓悟靈性的普通人物。阿來把阿古頓巴巧斗財主、豪紳故事中的詼諧幽默的方法賦予到《塵埃落定》里的傻子形象身上,集愚鈍與智慧于一體,使傻子形象充滿了喜劇色彩。看似大智若愚的傻子二少爺傳承了智者人物阿古頓巴的血脈,表現出一種返璞歸真的超人智慧。雖然很多時候傻子二少爺生活在習俗與歷史的慣性中,但他能用看似一些簡單的方法在一些場合卻靈光閃現地提出最為本質的問題。換句話說,傻子二少爺的形象就是這個傳說人物的再現和化身。在麥其家族爭論是種罌粟還是種植糧食的問題時,傻子提出種植糧食的主張,結果糧食的豐產使得麥其家族糧倉盈余。把抵御敵人的堡壘改變成開放的貿易市場,以和平的方式來處理土司間的矛盾沖突。傻子二少爺還秉承了阿古頓巴具有的英雄氣質這一特征。在小說結尾的高潮處,面對死亡,傻子表現出鎮定、沉著,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殺手的刺刀,同樣體現出了一種英雄氣概。追溯的故事似遠忽近,仿佛萬年前發生的事就在昨天。
從這兩個形象的比較中,不僅使我們能更深地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而且還有助于理解阿來創作的傻子形象與藏民族民間文學資源間的淵源。阿來受到有著稚拙智慧的阿古頓巴的影響,把傻子視角的敘事用于小說《塵埃落定》中,并以傻子二少爺當作觀照現實世界的一個標尺。[3]民間口頭文學阿古頓巴的故事沒有被藏民族強權的官方話語和宗教話語湮沒,卻給予了作者更多發揮的自由空間。
隨著社會的日益發展和全球化的進程,傳統文學創作的理論和方法對于當下的文學發展來說,已經遠遠不夠,民族文學走向世界,還需要借鑒西方文學的優秀成果、寫作經驗等,使之與本民族文化藝術傳統更好地相融合。這種文化潮流的強勢交流,在中國文學發展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確實曾經一度失語。唯西方而西方的文學創作成為時代文學發展的潮流,但對于一個民族文學發展的總體來說,這確實又是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當然,這種反思出現了不同的結果,一是全面摒棄西方文學的理論和方法,單純地守衛傳統的民族文化進行文學創作,希望通過文學復古來求得文學創新;二是積極借鑒西方文學,對傳統文學進行改造以求得文學的創新。阿來的成名之作《塵埃落定》實際上就是以西方文學為視角,在傻子二少爺的文學形象塑造上,確實具有一定的西方文學色彩。在世界文學發展的歷程中,西方文學從文學創作到文學批評,其方法和手段在西學東漸的文化交流中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傻子形象最早出現在西方文學史上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忒耳忒斯。隨后,很多西方文學作品中都塑造了“傻子”這一獨特的文學形象。這些“傻瓜”,或外表癡呆,或智力低下,或缺失自我,比如塞萬提斯塑造的堂吉訶德主仆二人瘋瘋癲癲,其行為常人難以理解。公元15至17世紀,歐洲流行的傻子文學肇始于德國作家布蘭特的詩體諷刺小說《愚人船》,極大地豐富了世界文學。值得一提的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中的傻子形象班吉,33歲只有3歲小孩的認知,沒有時間概念和獨立生活的能力,只有當前的體驗和每天的哀號,然而就是這個傻子的回憶和敘述,客觀、真實地再現了美國南方康普生家族三十年走向衰落的過程。“傻子”這一文學形象已經被注入了時代的價值思考,見證著時代變遷。“傻子”這類人有著不同于常人的道德評判標準、行為邏輯和對人生及社會的獨特的感知感悟方式。傻子這一形象逐漸成為文學中的一個母題,也成為了世界文學中的寶貴財富。
受到這些西方傻子文學的影響,阿來在《塵埃落定》中就塑造了傻子形象的主人公,從傻子視角將麥其土司家族起伏變遷的歷史過程完全地展示出來。這個傻子形象來源于藏族文化,但還受到了瑞典作家拉格維斯的《侏儒》 的啟迪。《侏儒》 中的侏儒不僅僅是作者拉格維斯的代言人,又是書中各色人物的代表,他們既置身其中又能把人性深處丑的一面完全地展現出來。這部作品幫助阿來讓傻子二少爺這個主人公既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又是敘事人。《塵埃落定》中“我是誰?我在哪里?”的自我對話也投射出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重人格》的影響,《二重人格》采取第一人稱“我”的對話方式,以“我是誰”為基調的“自我”對話來敘述外部世界以及外部世界在內部的反映。同樣,薩義德創作的《最后的天空》中對身份反復質問的敘述也巧妙地契合了傻子二少爺每天醒來的自問:我在哪里?我是誰?[4](P16)
另外一些西方作家的藝術寫作手法等對阿來也有一定的啟發作用。阿來選擇和借鑒的重點是美國南方小說、黑人小說、猶太小說及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他從福克納、波特等的作品中學到了如何對特別的地方中的人文特性進行描述。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與阿來的《塵埃落定》中曾經不斷地反復渲染描寫兩個傻子嗅到的氣味:班吉敏感的超自然感官能識別使人愉悅抑或作嘔的氣味。他能聞出象征他姐姐凱蒂純潔的樹香,只要感受到他姐姐凱蒂對他的關愛,班吉就能聞到姐姐身上散發出的樹木香味。同樣的,《塵埃落定》中傻子二少爺幾個月大時就嘗到了痛苦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長大后時常望著天邊的一彎殘月會想起侍女桑吉卓瑪的身上散發出的罌粟花般的香味。從英國回來的姐姐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十分強烈的混合氣味,弄得他差點嘔吐。看照片時能嗅出麥其家的領地周圍田野里花朵和四處彌漫的馬匹腥臊的氣味。
民族性需要和世界性相結合,優秀的民族作家在小說創作過程中,在對一個民族形象的民族精神文化進行文學敘述的同時,還應該借鑒西方的文學,對傳統文學進行改造以求得文學的創新。中國的民族文學,若沒有世界視野和趕不上時代的步伐,最終都無法走向世界。
文化是生長的,民族文學在吸收西方文學滋養的同時,還應關注民族文化的創新和發展,探索其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所經歷的精神危機和重生,開拓和發展少數民族文學新的走向。
阿來小說《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主人公的形象立足于藏民族的民間文學土壤,其主人公既寫出了民族性和人類的普遍性,但同時又超越了民族性、時代性。阿來的《塵埃落定》中傻子形象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結合藏民族歷史文化的敘事傳統而塑造的,反映了阿來獨特的歷史感與異質文化相融合的生命體驗。
阿來對外國經驗的借鑒不是被動的,而是自覺地與我國的社會現實歷史和民族特性融合在一起。《塵埃落定》中運用傻子視角的獨具匠心之處,首先是傻子二少爺不同于西方文學中的班吉、吉姆佩爾這些真傻子,而是個看起來似傻非傻、大智若愚的人物形象,對歷史對現實有著非凡的洞察力。比如他在面臨饑餓的關鍵時刻大膽地選擇種糧食,不僅獲得了豐收,還免除了農民們一年的賦稅;之后又輕松地把邊境改造成了繁榮的貿易城市,獲得了財富的同時還獲得了其他土司的服從等等。再者,傻子二少爺不僅充當了故事的敘述者,而且還是故事的參與者和經歷者的雙重角色。阿來自由地穿行于現實與幻想世界之間,主要得益于傻子視角。尤其是愚鈍與睿智雙重視線的交叉,在真實與非真實之間馳騁。阿來借助傻子視角的敘事,增強拓展了敘事功能和表達空間,從敘事的人稱、角度、方式和語言等方面體現了其在小說的文體方面的突破。作者把大家都羨慕的權利給予了一個傻子,而這個二少爺最后卻將它給拋棄。小說的傻子形象、傻子視角敘述讓讀者感受到了藏文化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的危機、變化和再生。
另外傻子二少爺的父親是藏族,母親是漢族,使得其敘述在文化觀點和文化心態上具有雙面性,融合漢族與藏族、旁知與自知、經驗與敘述為一體。傻子二少爺的身上擁有漢、藏兩個民族的觀念和心態。比如,他不明白為什么不能和那些家奴孩子們一起玩,為什么可以隨便鞭打下人,漢藏不同的視角讓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又讓他在兩種文化空間中隨意選擇。大智若愚的二少爺雖然被人們一輩子當作傻子,但最后他意識到自己不是智者也不是愚者,只是在土司制度將要結束的時候來那里經歷世事變遷,他看得透一切,明白一切,置身其中,又仿佛超然物外,為此上天才讓他看起來像個傻子。[5]
作者把傻子二少爺置身于這樣的故事背景,充分表現出藏民族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精神。作者還讓傻子主人公與他的侍女桑吉卓瑪一起吟唱藏族歌謠,緊密聯系小說情節發展的同時,展現了藏族文化風俗,體現了小說的民族性。小說某種程度上還原了四土地區在中國現代史中的歷史變遷,回歸歷史和現實中的人本身,是阿來創作的獨特成功之處。
傻子文學展示著民族文化的智慧,它以其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深刻哲理宣告著其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基于藏族民間文化資源,吸收借鑒外國文學的現代藝術表現手法,是《塵埃落定》獲得成功的主要因素。《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爺形象立足于藏民族的民間文學土壤,吸收借鑒外國文學的滋養,既寫出了民族性和人類的普遍性,但同時又超越了民族性、時代性,這對中國的作家尤其是少數民族作家有很大的啟迪作用。少數民族文學在吸收西方文學精華的同時還應堅守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展現中國民族文化的魅力和精髓。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傻子形象一方面展示著中國傳統文化,借鑒著西方文化,又自覺地反思著中國的傳統民族文化。作家們反思社會的劣根性,使得他們的傻子主人公們參與社會的變遷和改革,從傻子的視角讓讀者反思當下社會文化的利弊之處。西方文學視角下民族文學中的傻子形象的刻畫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展示著中國作家反思中西文化的態度。
[1]阿來.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J].民族文學研究,2000,(3).
[2]譚瑤.從邊緣文化看福克納影響下的《塵埃落定》[J].外國語文,2013,(3).
[3]阿來.阿來文集·詩文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4]Edward Said·After the Last Sky[M].New York:Pantheon,1986.
[5]阿來.塵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