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岜沙苗人“成人禮”儀式的文化內涵

韋文華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天津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天津 300387）

“冠禮”即指給年滿二十歲的成年男子帶上帽子，可行使成人權利，被族人接納；女子成年，要舉行“笄禮”，即改變年滿十五歲女孩幼年時的發式，預示著可以嫁為人婦、生育后代。[1]“冠禮”、“笄禮”就是今天所說的成人禮。如果說懷胎十月，嬰兒誕生標志著自然生命性的誕生，那么成人禮則是個體邁入社會文化性的標志。成人禮的核心功能在于標志著受禮者“成人”，即融入成人社會，成為其中一員，其功能與意義在本質上表現為權利與義務的獲得。

貴州岜沙苗人直到今天依然傳承古訓，恪守老祖宗的規章教義，其成人禮蘊含著豐富的內涵，是岜沙人精神的寄托。岜沙苗人稱成人禮為“補蕩”，認為只有經過“補蕩”的男子才能被承認是苗王的子孫，才有資格參加族群的一切活動。岜沙族群今天還沿襲男主外女主內的制度，男性在家中具有絕對的權利，因此，男孩的成人禮也最具象征意蘊。岜沙苗人舉行成人禮的時間一般在受禮者滿15歲那年的農歷11月。儀式主要環節就是“剃頭”，即巫師剃掉孩童時期束上的長辮，僅僅留下頭頂的一小撮頭發將其挽成棍狀，俗稱“戶棍”。然后巫師將祭祀的貢品分成三堆放在一塊板子上鄭重念詞祈禱祝福孩子健康成長。與男孩隆重的成人禮相比，岜沙女孩的成人禮則非常簡單。只在巫師的指引下選擇良辰吉時，到巷道里完成一次理沙的過程。岜沙苗人傳承千年的成人禮看似簡簡單單，實則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想象以及岜沙苗人的精神之根，成為幾千年來岜沙苗人繁衍桑梓一股不可替代的力量，其文化價值已經超越了禮儀本身。其內涵主要包括文化信仰、文化認同、文化教育三個方面。

一、文化信仰：岜沙苗人族群發展的精神糧食

英國文化人類學家泰勒對“文化”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文化，從民族志層面上理解是個復合的整體，就廣義上而言，包括了法律、道德、信仰、知識、藝術、習俗以及作為社會一員必備的生活技能”。[2]貴州岜沙苗人成人禮并不僅僅傳承成人禮本身，其中所蘊含的更是本民族千百年來的文化體征。在進行儀式的過程中所負載的本民族所特有的文化信息，也在潛移默化中對苗族文化傳承產生重大的影響。成人禮所構建的心理暗示對岜沙苗人來說是不可替代的，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信仰具體體現在：

（一）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是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其維系民族團結的紐帶，岜沙苗人因為共同的宗教崇拜維系其民族識別。從某種意義上說，民族信仰在儀式過程中進行傳播，宗教儀式又成為培養信仰的最好方式。

岜沙人信鬼尚巫，他們拜祭東方，崇拜古樹，更自稱楓樹的后代。寨中山頭的樹木被視為神木，都是岜沙人敬拜的對象。岜沙人的成人儀式選擇在寨子中間古樹下舉行，是想讓祖先見證孩童的成長。成人禮借助這種形式，給自己的孩子傳達一種明確的思想，即找到自己的祖先，認準民族的根，并且真誠地守護它。在進行成人禮儀式過程中，最重要的部分來自于巫師的“念詞”。“念詞”包含了對受禮者諄諄的教導，其一是對祖先的豐功偉績進行贊美。通過緬懷祖先業績，希望受禮者能夠接過祖輩的槍，承擔起養家的重任。其二是對受禮者的美好祝愿。希望神靈庇護受禮者，讓他快快長大，同時賜予他聰明的頭腦與健康強壯的身體以及平安幸福的人生。例如，巫師念道：“大鬼黨的大鬼們啊，這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你們不要再來找他了，請給他聰明與健康吧”。最后由巫師作為導師，對受禮者進行成人教育，教育內容包括成人禮儀禮節學習的品德教育，生產勞作、謀生本領學習的社會教育以及本民族人情世故、宗教習慣等風俗教育。成人禮結束后，受禮者完成了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次身份變化，即男孩成為了男人。

（二）精神追求

成人禮的舉辦對于每一位受禮者來說，都是一種心理暗示，因為在其成人身份轉換的過程中，將面臨著不同的心理任務。成人禮的意義不僅是個體生理發育的需要，更是社會文化意義上的認同需要，將對今后的成年生活造成終身的影響。正如北京師范大學石中英教授所言：“成人禮是一個將孩童作為文化適應和成人社會倫理規范、價值內化的過程，是一種將孩童的依附角色轉變為社會認同的成人自律的形式?！盵3]（P89-91）

在男孩的成人禮中，男孩“戶棍”的發式不僅是成人禮身份的象征，其中更是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首先是“戶棍”頭型具有象征含義。只有剃掉頭頂周圍的頭發，中間“戶棍”才會長得更加茂密，人的身體才會更加健康。其次是“戶棍”頭型的宗教含義。“戶棍”頭型是岜沙人特有的身份象征，當他們外出謀取生活遭遇困難時，留著“戶棍”頭型，以方便祖宗確認，得到他們的保佑。最后是關于“戶棍”頭型的神話傳說。岜沙的一位長者在無意中救了一只老虎，為了報恩，在夢中對長者說“老虎們決定與岜沙人為善，請你們男子留發髻與其他人區別開來，免得被誤吃掉”。[4]從此以后岜沙男人留“戶棍”就一直延續下來。剪掉“戶棍”就是宰斷了岜沙人與祖先之間的聯系，會失去祖先的庇佑。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岜沙的“戶棍”頭型對岜沙男人來說都是一種精神寄托，是自我追求的一種精神慰藉。事實上，岜沙苗人成人禮所創設的氛圍，其重要意義在于改變了個體的精神價值訴求，讓受禮者從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自我與族群之間的關系，促進族群之間的交流與發展。[5]

二、文化認同：岜沙苗人族群認同的身份意義

成人禮儀式所蘊含的文化價值要遠遠大于儀式本身，在其特殊文化形態的背后寄托了整個民族的精神信仰與價值訴求。這種文化由心理產生，看不見也摸不著，只能通過潛意識的象征方式產生一定的效果，達到心理傳承的目的。通過這種方式，群體的心理和文化認同意識在受禮者個體的身上得以加強，實現了成人禮文化對其性格的塑造，使得各民族個體之間能夠和諧相處，便于識別各自不同的文化表征。[6]

（一）民族文化的識別

通過成人禮后建立起來區別于其他民族表征的方式就是建構屬于自我的民族文化識別、身份認同，這是成人禮重要的文化內涵。成人禮結束之后，受禮者無論是從服飾、頭飾等外部特征還是從行為舉止、談吐、思考方式等都會發生一定的改變，慢慢融入到了族人生活當中。可以說“這種民族識別與身份認同便于族人更好地認識‘我是誰’的問題，成為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顯著標志。”[7]岜沙苗人在成人禮后首先是服裝上的改變。在服裝上，男性由兒童時期的土布長衫變為青布短衫；成年女性則是上身穿土布短衫，下身著百褶短裙。其次是頭飾上的改變。成人禮之后男性變為“戶棍”的頭飾；女性則由之前披散的長發變為用梳子盤頭，大方自然。最后是男性成員的佩飾上的變化?；饦尦蔀獒鄙趁缛孙@著的身份標志，是男人身份的象征。出門在外，岜沙男人總是習慣于把長槍扛在肩上，短槍則與火藥壺、鐵紗袋一起掛于腰間左側，身旁跟著一只獵狗，威風凜凜。

岜沙苗人通常把成人禮當成民族的一件大事，并且特別規定時間、地點，號召族員聚集，共同為受禮者進行慶祝儀式。岜沙苗人的成人禮文化規范了岜沙苗人社區的信仰文化、增強了岜沙苗人族群的自我認同、調適了岜沙苗人之間的血緣關系、建立了民族識別系統，使得岜沙苗文化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生存與繁衍。

（二）民族文化的認同

成人禮的核心功能還在于使受禮者“成人”，它標志著從孩童到成人角色與身份的轉換。融入成人社會，是對民族的認同，對其角色、權利與義務的認可與授權。成人禮強化了男性社會主人公的地位，通過儀式樹立起社會責任意識的權威，使受禮者在今后的生活中會以成人正確的行為規范來約束自己，促進岜沙社區的穩定與發展。

對于即將舉行成人禮的岜沙孩童，不管是其家長還是其族人對他都懷有極大的期待，所有人希望其繼承父輩的旗幟，勇敢頑強地承擔起捍衛整個家庭與民族榮譽的責任。岜沙苗人對于孩童與成人的界定是非常明確的，沒有在巫師的指引、家人的見證下舉行成人禮儀式的岜沙人，是得不到族人的尊敬的。不管你的年齡、不問你的資歷，不論你的成就，都禁止“入堂”參加族人舉行的一切活動（包括祭祀、議事、葬禮等等），甚至在死后也只能按照埋葬小孩子的習俗選擇在兒童的墳山上進行安葬，葬禮的儀式也采用兒童提葬的儀式進行。除了喪葬的區別，在岜沙苗人社區強烈禁止孩童在成人禮儀式之前發生性關系，如有逾越，必定會按照族規對其進行嚴厲的處罰。而對于舉行了成人禮儀式的男女，家人積極鼓勵他們與異性交往，為他們準備專門的幽會場所，并為其張羅婚事。岜沙苗人的成人禮不僅要實現自我文化認同，更要實現族人文化認同，這種族人文化認同的方式凝聚著族人對受禮者的殷切期望，具有極強的象征含義。

三、文化教育：岜沙苗人滿足個體發展的生活需要

成人禮作為岜沙人必須經歷的一個重要儀式，作為人類生活群體中固有的、傳承性的文化生活現象與民族文化是緊密聯系的，它構成了岜沙特殊的文化模式，從岜沙人出生開始就肩負著對苗族成員進行重要的文化教育的功能。

（一）思想道德的教育

岜沙成年禮的活動內容充滿了暗示性，表達了族人對于受禮者不同的人生期待。舉行儀式的當天上午，男孩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需要接受一定的考驗，即邀約幾個同齡的伙伴，上山打鳥，下河捕魚。打鳥捕魚是一項充滿了象征意義的活動，更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接受倫理道德知識學習的機會。其過程浸透著三個方面的含義：第一，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無論是山中的野獸、天上的飛禽，還是河里的魚蝦都是大自然的饋贈，人應該心存敬畏，取之有道，不能趕盡殺絕。第二，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打鳥捕魚是一項集體活動，必須要注重團隊協作精神，團隊成員之間相敬如賓，個人必須服從集體利益，第三，出外謀生的本領。打鳥捕魚這種非常普遍的野外活動帶有極強的暗示作用，它表征著岜沙男人應該是走向野外、走向社會謀生的。必須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模式，學會一定的生存技能，承擔起養家的主要責任，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同時，孝敬父母、夫妻和睦、愛護幼兒，挑起家庭重擔。[8]中國自古德孝為先，傳統道德倫理知識是“成人”的根本法則。岜沙苗人通過儀式，道德倫理的權威意義就無形地表達出來，它的功能不僅顯示了岜沙男人主人公的社會地位，更顯示出對其“成人”的道德約束。這些特殊儀式開啟了漫漫人生路上必需的知識、道德原則和價值觀念。

（二）傳統文化的教育

在成人禮上，受禮者所獲得的傳統文化知識有二種：

第一是歷史文化。成人禮是一次民族光輝歷史的教育，為樹立其民族主人公意識服務。岜沙苗人在成人禮結束后，大家會自覺圍坐在火塘前聽老一輩述說祖先的豐功偉績，其中最吸引人的莫過于講述本民族歷史英雄人物的故事。這種通過講故事傳授本民族祖先歷史文化的教育方式，早已經成為岜沙兒女在潛移默化中接受到來自上一輩豐富的生產、生活經驗以及本民族多彩的傳統文化知識的溫床，它帶有濃厚的人生觀、世界觀的性質?？梢姡扇硕Y所蘊含的人生哲理是極其復雜的，是一種從其他眾多儀式中分化出來的特殊社會活動，有著教化、教學、選拔等各種社會功能。

第二是巫文化。不少人相信我們周圍存在一種不可控的“神秘文化圈”，這種神秘文化支配著日常生活和生產中的經驗，左右人的生殺大權，控制整個人類的繁衍生息。成人禮在儀式的過程中，作為一種正規的禮儀將最重要的神秘文化進行了傳遞，儀式的其他環節都是為掌握這種知識服務，盡管它是無形的。岜沙苗人成人禮上巫文化架起了兩代人溝通的橋梁，巫師主持的過程就是一次與神秘力量對話的過程，巫師成為孩童到成人這一特殊階段真正的老師，他通過口傳身教的方式所授的內容是神秘性知識或儀式性知識。[9]這種知識由一些特殊的語言和姿勢所組成，與日常生活中的口傳身教有實質性的區別。對于受禮者來說，必須始終保持一種虔誠的心境與靜默的態度去觀察、學習。

（三）性別文化的教育

岜沙苗人對于男女成人儀式表現出明顯差異，力求給不同性別鑄造成為不同角色模式，這種差異的背后包含了對男女有別心理的解讀，充滿了一種傳統性別暗示的成分。同時，成人禮不僅是兒童向成人過渡的重要標志，也是性成熟的顯著標志。在人成長的過程中，需要用道德的規范對性的要求進行約束，否則將破壞整個秩序的穩定。在儀式結束后，同性成年長輩會跟受禮者單獨相處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用來傳授關于男女交往、戀愛、繁衍、生育的內容。岜沙男孩成年禮儀式后，巫師會把受禮者父親精心準備的獵槍交給男孩，同時亦鄭重地告訴男孩“槍”不僅僅是用來捕獲獵物、謀取生存的；也是用來征服女性、繁衍子孫、樹立權威的。而在岜沙女孩的成人禮中，村中年齡最長的婦女將為受禮者梳頭盤發，在梳頭盤發過程中婦女將會將有關婦女的衛生知識、與男子交往的注意的事項以及傳宗接代的知識一一告知，雖然直白，但是非常有必要。

除此之外，岜沙女孩的成人禮從內容來看，其生育文化的象征意味也是非常明顯的。首先，岜沙女孩的成年禮的主要內容是理紗，理紗需要在家里完成，也就是期望女孩整個一生以家為主，做好份內工作。其次，在女孩的成年禮儀式家里或巷道內舉行具有生殖的意向。生孩子后必須“坐月”，暗示女性一輩子不僅與家、家族、村寨有關，更與種族繁衍、生育有關。最后，理紗暗示著岜沙婦女今后注定與女紅相伴到老，直至死亡。紡織的過程也是編織的過程，小小線團會越變越大，其暗示著女性在家庭中守住這個家就是守住整個家族、民族的根。家是生育的場所，它不僅承載著家族繁衍的重擔，更是民族大繁榮的希望。

[1]鐘年.中華民族的成年禮——成長的界標[J].尋根，1997，(4).

[2]莊勇.岜沙苗族生活習俗簡介[J].貴州民族研究，2005，(2).

[3]石中英.知識轉型與教育改革[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1.

[4]粟周榕.神秘古樸的苗寨——岜沙[J].西部論叢，2008，(4).

[5]代 樂.岜沙苗族男性形象與文化形態解析[J].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2.

[6]平章起.成年禮的社會學分析與青年研究的理論建設[J].當代青年研究，2007，(5).

[7]李 娟.成人禮文化傳承及變遷探析[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3).

[8]吳佺新.岜沙成年禮:社會性別暗示和資源支配期待[J].貴州農業科學，2005，(3).

[9]韋文華.貴州岜沙苗人傳統生命教育理念的現代意義[J].北京社會科學，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