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亡背后·從終點回到起點【終】

□文/楚元

終于可以回家了。

坐在疾馳的和諧號列車上，晨曉憑窗外望。此刻正值一日之晨，釅釅的霧氣在鐵路沿線的大地上彌漫氤氳，幻化出種種奇異的景象。

“今天會是個大晴天。”晨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你怎么知道？”燕小敏放下手中的雜志，偏著頭問。

“小時候媽媽曾告訴我，如果早晨有霧，就預示著是個大晴天。”晨曉若有所思地說，“一會兒太陽就會穿透云霧，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我們可以看見很遠很遠的村莊，再沒什么可以阻擋我們……”

“哦！”燕小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各自望著窗外流逝的風景出神。

其實項目部距離晨曉老家并不遠，只有六、七個小時路程。令晨曉感到費解的是，他曾一度覺得這條路那樣漫長，漫長得簡直沒有終點。不過現在他可以安心，因為曾覺得遙不可及的老家已經近在眼前。

其實結婚是件累人的事兒。初回家的幾天，兩個人總是忙忙碌碌，有無數瑣事要處理。預定酒店、婚紗、婚車，給親朋好友發送請柬，布置婚房……雖然忙，但很快樂。

結婚前夜，燕小敏在父母陪伴下，住進縣城提前預訂的賓館。而晨曉則去參加高中同學特意為他組織的“告別單身生活”主題宴會。

這天晚上，晨曉玩瘋了，酒喝了千杯萬盞，《單身情歌》吼了無數遍，最后醉倒在酒桌上。迷迷糊糊間，聽到一個同學問：“你臉上的疤怎么回事？是不是未來媳婦太厲害，把你給撓了？”

晨曉變得異常憤怒，他大喊：“沒那么回事！我媳婦才不會撓我，她是世界上最溫柔、最賢惠、最懂事的女人。你知道我的工作嗎？你見過事故中死的人嗎？你知道結婚請不下假什么心情嗎？如果不是她，誰能體諒我？她什么都不怕，她就愿意和我在一起。可是，她怕我回不了家，怕我給不了她一個婚禮……”說著說著，晨曉哭了。同學們擁上來，一邊嚷著“這家伙醉了”，一邊七手八腳把他架上車送回家。

晨曉從宿醉中清醒過來，已經凌晨兩點。他坐起身，聽見院子里父母仍在忙碌。提前趕來幫忙的親屬湊了一桌麻將，噼里啪啦的牌聲與笑鬧聲混在一起，在鄉下靜謐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

晨曉用手揉著發脹的腦袋，靜靜坐在房間里。窗簾沒有拉，夏夜繁星透過窗格灑進銀色的光芒。晨曉依稀忘了自己置身何處，只見到一片星海，在身邊流淌歡唱。

媽媽推門走進來，看到晨曉醒了，就低聲抱怨：“明天就要結婚了，還喝那么多酒，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明天你可是婚禮的主角，記得發言稿提前琢磨琢磨，別被親戚們看了笑話。”

“是啊！明天的婚禮，我該說些什么？”媽媽離開房間后，晨曉冥思苦索。

這是一場來之不易的婚禮。他很想告訴大家，自己是經歷了怎樣的曲折，才解決掉那起千頭萬緒的工亡事故，最終走到今天。對于這場婚姻，雖然他從未想過放棄，卻一度感到迷茫。人人都說婚姻是圍城，可他這座婚姻之城，高墻厚壁竟如此森嚴，為了走進去，他付出了太多努力，甚至險些犧牲他的孩子。“對！還有孩子，明天我要不要提起他，要不要當著親朋好友的面給他取個名字？”晨曉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天就亮了，他依然沒有理出頭緒。

迎親的車隊已經候在門口。院子里，廚師點燃第一把薪火，裊裊炊煙伴著朝陽一同升起。攝影師推開房門，先把鏡頭對準墻壁上的婚紗照。媽媽催著他洗漱完畢，換上嶄新的西裝，鏡頭就及時轉換過來。胸前的紅花與母親的白發，總是那么催人淚下。

就像一部精密的機器，婚禮按照應有的流程高速運轉。在父母翹望的目光中，車隊出發了。轉眼到了縣城，燕小敏早已打扮停當，換上潔白的婚紗。在伴郎團的共同努力下，晨曉叩開了房門，終于把火紅的玫瑰遞到燕小敏手上。燕小敏臉上的笑容，染著晨曦的顏色。那一刻，她是如此幸福與美麗。

晨曉抱著燕小敏下樓時，燕小敏俯在他耳邊，悄悄說：“婚紗有點瘦了，勒得肚子難受，寶寶在抗議呢！”晨曉聽得一愣，隨即兩個人相視而笑。晨曉把燕小敏送進頭車，彎腰替她穿上婚鞋。車隊再次出發，馳往他們充滿生機的未來。

上午9點28分，婚禮儀式在吉祥的時刻準時到來。羅馬亭下，晨曉挽著燕小敏的手，伴著《婚禮進行曲》甜蜜的調子，緩緩步入舞臺中央。婚禮司儀引導他們站定，開始向在場所有親友介紹兩個人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

燕小敏扯了一下晨曉的衣角。晨曉扭過頭，看到她的眼角已經紅了。“還記得史經理結婚那天晚上嗎？當時我就想，什么時候才能和你一起走進婚姻殿堂。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晨曉的眼角也紅了。他攬過燕小敏的臉，深情地吻了一下。

說實話，婚禮對于任何一對新人，都太像一場奢華的夢。而婚禮司儀所說的每句話，都像呢喃不清的囈語。晨曉和燕小敏尷尬地笑著，被動交換結婚戒指，喝了交杯酒。當司儀把話筒遞到晨曉手上時，晨曉甚至沒弄清是要叫他發言。看到晨曉笨拙的樣子，臺下的人們“哄”的一聲笑起來。

晨曉好不容易穩定了情緒，正準備開口，突然褲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的響起。“對不起！請大家稍候。”晨曉一邊道歉，一邊接通電話。

“喂！晨總監嗎？我是項振宇，有個事兒給你匯報一下。昨天夜里工地雨大，筆架山隧道洞口邊坡因為防護不到位發生了坍塌。你也知道，邊坡下面不是有個木工棚嘛，平時那里也沒人住，但是昨天不知為啥臨時住了個工人……徐書記讓我給你打個電話，看你什么時候收假，回來把這起事故處理一下。”

晨曉冷冷地聽完項振宇的匯報，說：“老項，我這邊正辦婚禮呢！同事一場，我不指望結婚這天能收到你的祝福，但也麻煩你別給我添堵，好嗎？”透過揚聲器，晨曉的聲音顯得格外大，整個結婚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哦！好好好……那等你結完婚，再回給我啊！”項振宇還想啰嗦，晨曉果斷掛斷電話，繼而惡狠狠關了機。

“沒事吧？”燕小敏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晨曉這才想起自己還站在舞臺上。面對手足無措的新娘，以及臺下所有親友關切的目光，他又加重語氣再次強調，“沒事！真的……沒事。”

婚禮司儀趕緊打圓場，“那么，在經歷了一個小插曲后，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年輕帥氣的新郎發表結婚感言。”

晨曉木訥地捧過話筒，頭天夜里精心準備的發言稿，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他注意到，身邊的燕小敏低著頭，用手輕輕掩著嘴巴，正在極力克制，以免哭出聲來。

晨曉覺得難過極了。

他走過去，輕輕擁住她的肩頭，強忍淚水說：“昨天晚上，我本來準備了好多好多臺詞，但是現在卻全想不起來了。那么此刻，我只對你說一句話，盡管這句話在最近一段日子我說了無數遍——‘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我發誓，一定會用余生所有時間來好好守護你，請你相信我。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