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峰,李延林
(1.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235000;2.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410075)
李清照是兩宋詞人中的佼佼者,被譽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婉約派”詞宗。 李清照詞“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形成了獨特的詞作風格,世稱易安詞。 易安詞是極富代表性的漢語語言資料。 以往,學界多從語境、情感、形象塑造、其他詩人對李清照詞的影響以及她個人的生活經歷對她詞作的影響等各個層面進行分析與探討。 還有一些學者對李清照詞進行比較研究:對比李清照早期和晚期詞作的異同;分析其他詞人和李清照的區別;李清照兩首詞之間的文本對照分析。 然而,從語言學,尤其是認知語言學角度易安詞進行的研究,卻鮮見呈現。 雖然隱喻和轉喻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基本思維方式。 但是,著名語言學家束定芳認為,在多數情況下,認知語言學上的轉喻比隱喻更重要[1]78。
鑒于此,筆者擬以易安詞文本為分析與解讀對象,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洞察其中的轉喻現象,為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轉喻認知機制作用及其研究打開新的思路。
在傳統意義上,轉喻僅被視為一種重要修辭手段,是用一事物來代替另外一種事物的修辭格。 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蓬勃發展,學界普遍認識到,轉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段,更是人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思維方式。Lakoff 最早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對轉喻進行研究。Lakoff 和Johnson 把轉喻定義為:一個事件通過與其他事件的關系對另外一個事件概念化的認知過程[2]120。 此后,Langacker、Gibbs、Radden 及Kovecses 等國外學者分別對轉喻做出了解釋和發展。 轉喻可以歸納為: 必須要在同一個ICM(ideal cognitive model)運作;以鄰近為基礎,要凸顯屬性[3]1-38、[4]319-320、[5]105。 劉炎把轉喻定義為:在同一個認知框架內,發生在兩個相關的概念之間, 通過用一個概念來指稱另外一個與之相關的概念,始源概念為參照點,為目標概念提供心理可及[6]136。 其中整體與部分之間的轉喻是最常見的認知模式,這既可以是整體與部分之間的替代,又可以是部分與部分之間的替代。 易安詞便是極具代表性的轉喻認知例證。
李清照以其千年傳誦的易安詞而享有“詞家一大宗”的美譽。 易安詞的詞風藝術具有獨創性,其語言簡潔、清新、明快,善于以新穎的形象抒發內心真摯情感。 作為一種語言高度凝練的文學文本, 易安詞中的轉喻性書寫蘊含了豐富的文化信息。 轉喻認知模式在易安詞中占據重要地位。 具體表現為下面幾個方面:
(1)事物與部分之間的轉喻
事物是由一個個部分構成的整體, 一般來說整體的意義大于部分的意義,因為整體是具有完形感知的,容易得到突顯。 然而,在特定語境下,有時候部分的突顯會高于整體,也就是部分的意義會大于整體的意義,這時候就用部分來代替整體。
《如夢令》中“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7]1。 末句中的“一灘”并非實指“一”,而是用“一”指代全部。根據我們的生活經驗可知,當有船只靠近時,所有的鳥兒們都會被驚嚇的迅速向天空飛去, 而不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灘。 因此,在此情境下,目標域的意義要比源域的意義更突顯,屬于部分代替整體的轉喻。 又如,《小重山》中“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7]38。“二”和“三”不指兩年三年,而是指很多年的概念。《蝶戀花》中“暖日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7]54。 “眼”、“腮”都是身體的部位,“柳眼梅腮”是指柳葉細長如人眼,新綻的梅蕊如少女之腮。 此處,作者運用了隱喻的手法。 而我們知道“眼睛”、“腮”都是臉上的重要部位,具有明顯的突顯特征,用“眼睛”和“腮”轉喻“整個臉”進而聯想到“有著這樣美貌的美麗女子”。通過先隱喻、再轉喻的方式,詞人塑造了一副情景交融的場景,使詞人不僅受到良辰美景的熏陶,而且感受到盎然春意已入心胸。再如,《慶清朝慢》“東城邊,南陌上,競走香輪”[8]56。這描寫宋朝汴梁城的街道上,人們乘車到處游覽觀賞的繁華景象。 在詞中,雖無一字寫車,卻用作為車上很關鍵的零部件“車輪”轉喻“車”,讓讀者解讀時成功獲得一派車水馬龍的景象。
(2)構成轉喻
物體是由材料構成的, 可以用物體指代材料或者用材料來指代整體。 《一剪梅》中“云中誰寄錦書來? 雁子回時,月滿西樓”[7]25。 此處,“錦書”并非指由“錦”做成的書,而是指書信。 此法是古代女子織錦為“回文詩”,送給被流徙的丈夫。 后來,人們就用“錦”這種材質來轉喻書信了。
(3)事件轉喻
事件通常是由同時發生的或連續發生的子事件構成。 因此, 人們常用事件整體來代替子事件或者用子事件來代替整體事件。
《菩薩蠻》中“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6]79。這描寫了北歸的鴻雁鳴叫叫著,飛的越來越遠,只剩下殘云碧色,又聽到北面窗戶上滴滴答雪落的聲音,屋子外冒著直直的青煙。 通過“歸鴻”、“雪落”、“煙直”一系列子事件表明了春天的到來。再如,《點絳唇》中的“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7]14,“襪刬”是沒有穿鞋,襪子著地。“金釵”是古代婦女盤發的頭飾。 通過“襪刬”、“金釵溜”兩個子事件的形象描述,展現了少女在見到陌生人時的驚慌情態:在看到異性少年來時,顧不上穿鞋子,穿著襪子含羞躲開, 頭上束發的金釵也不知不覺失落了。 再如,《清平樂》中“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7]116。 句中用了三個動詞 “常插”、“挪盡”、“贏得”,這看似表達了三個獨立的行為動作,踏雪賞梅、鬢插梅花;揉碎片片梅花;淚水滿襟。實際上,這生動形象地刻畫出詞人的內心情感變化。 詞人運用今昔對比手法,借用三個子事件描繪出孤身漂泊天涯時, 心靈極為痛苦和暮年凄苦的畫面,與早年的美好生活形成鮮明對照。
(4)范疇與其特征之間的轉喻
范疇是人們認識世界的重要方式, 范疇構成因素有著單獨的特征。所以范疇的主要特征可以代表整個范疇,反過來,范疇也可以代替其主要特征。
《怨王孫》中首句“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7]35,花多為紅色的。 此處以“紅”指代“花”;同理,花多為芳香之物,所以,當我們聞到香味時,自然會想到花。因此這里“香”指代花的氣味。 這里用事物的特征來轉喻事物本身。 作者描繪了一幅暮秋大明湖遠景:湖上涼風,徐徐吹來,水波飄渺無際。 湖上的紅荷也大都凋零,只剩下裊裊幾縷殘香。 再如,《如夢令》“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7]5。 “綠”是葉子的顏色,這里用“綠”轉喻“海棠的葉子”。 “紅”也指代“花”。 當描寫一個人“肥、胖”時,一般暗示著此人過著閑適的生活, 衣食富足、 營養良好。 當用“肥”來修飾植物時,也是為了表達植物的長勢良好。 相反,當用“瘦”來形容植物時,則指該植物營養不足或狀態不佳。 “綠肥紅瘦”表面指“花稀葉茂”,實質轉喻“葉茂花殘,青春即將消失。 ”
整體的部分與部分之間的轉喻指發生在參與事件的實體之間的一種轉喻。實體指事件的參與者、目的、工具、原因、結果和地點等。
(1)工具轉喻模式
這指發生在工具的使用者、 工具或相關的事件之間的轉喻。如,《菩薩蠻》中“角聲催曉漏”[7]79。“漏”即“沙漏”,又稱“沙鐘”,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計量時間的儀器,它是根據流沙從一個容器溜到另一個容器的數量來計量時間的。 因此,此處,用測量時間的工具的“漏”來轉喻“時間——破曉之時”。《滿庭芳》中“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7]40。此處的“笛”與姜白石《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9]135中的“笛”同,都是指梅笛。 梅曲中有“梅花落”的哀婉曲調。 易安詞中此處的意思是:當作者看到梅花遭到風吹雨打感到感傷、惆悵時,恰逢不知誰家傳來了吹奏笛子的聲音, 使得詞人的愁緒愈加濃摯。 這里作者用“笛”指代“吹笛事件”,屬于工具轉喻事件模式。
(2)因果轉喻模式
原因和結果是同一個ICM 中兩個相關的部分,可以相互替代,互為轉指。《孤雁兒》中“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依”[7]109。 首先,詞人用“吹簫”的動作轉喻“自己的丈夫——趙明誠”。 當與自己相依為伴的丈夫永遠的離開后,曾經的美麗樓房顯得格外空蕩凄涼,詞人處于極度哀傷之中。 然而,詞中卻沒有直接寫哀傷,而是用了“腸斷”一詞,狀寫難以承受的痛苦。 用“腸斷”這一原因轉指結果“過度哀傷,百感凄惻”。這一生動的轉喻很自然的激發讀者的共鳴。
(3)地點轉喻模式
在與地點有關聯的的ICM 中,地點常常與生活在該地的人、發生在該地的事情、位于該地的機構等密切相關。 因此,地點可以轉指有關的人、事件、機構等,反之亦然。
《鳳凰臺上憶吹簫》中“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和“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7]46。 詞人用“陽關”這個地域名稱轉指“陽關曲”;“武陵”轉指“自己的丈夫”。 通過轉喻,形象的描述了這樣一副景象:詞人唱了千萬遍陽關曲,也難以留住自己的丈夫;丈夫遠去,自己獨留家中,悵然無味,就像被煙鎖住了一樣非常孤寂。 又如,《漁家傲》 中的句子“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這里作者借用“天”指代“玉帝”[7]87。 以“玉帝所在的天”這個地方來轉喻“玉帝”,屬于地點轉喻生活在該地的人。
隨著認知語言學的發展, 作為一種重要思維方式與語言運作基本原則, 轉喻得到學界關注。 轉喻不僅出現在日常生活中, 還大量出現在文學作品中。 本文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 通過分析易安詞中的各種轉喻現象,揭示了轉喻在易安詞構建中的重要作用和認知機制,旨在把認知語言學理論運用到中國古典詩詞的解讀中,從而說明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轉喻也是源于作者的生活經驗及自身體驗的基礎上而形成的一種認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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