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的瘋狂與黑暗——馮納格特的《五號屠場》

魏尼亞

（成都學院，四川 成都610000）

一、前言

庫爾特·馮納格特是美國著名的小說家，是“黑色幽默”學派的代表人。 馮納格特于1922 年l1 月11 日出生在印第安納波利斯，18 歲考入康奈爾大學， 主修生物化學。 兩年之后，由于受到二戰的影響，馮納格特離開學校并被應征入伍。 不久之后就被德軍俘獲，被關押在德累斯頓戰俘營。1944 年，德累斯頓遭遇大轟炸，無數平民慘遭連累，生靈涂炭。 由于躲入地下冷庫中，馮納格特才幸免于難。 二戰結束之后，馮納格特被遣送回國，開始在各大學校任教，并于七十年代獲得“美國文學藝術獎學金”。

馮納格特一生創作無數，寫過短篇小說和劇本，但以長篇小說最有影響力。而他最杰出的代表作則是1969 年發表的《五號屠場》，這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強烈抗議了一切現代戰爭的瘋狂，并引用了馮納格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真實經歷，以強烈的真實感展示了戰爭的恐怖和瘋狂。 小說出版時又恰逢反越南戰爭情緒高漲的時期，使這部小說風靡全國，并一度掀起了馮納格特熱。

二、《五號屠場》概述

《五號屠場》以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相結合的寫作方法，深刻揭示和抨擊了戰爭的荒謬、殘酷和不人道。 同作者本人一樣，主人公比利·皮爾格里姆也出生于1922 年，并在二戰期間前往歐洲戰場。 然而，比利在還沒有接觸到皮靴的情況下就被德軍俘獲， 被押往德累斯頓做苦役。由于躲在地下室中，比利躲過了美軍大轟炸。戰后，比利回到紐約成為一名配鏡師。 1967 年在他女兒婚禮的晚上，比利被一群來自外星球的人綁架到他們的星球。他發現外星人的時間觀念與地球截然不同， 他們認為過去與將來的所有時刻都存在于永恒的現在之中， 并教會了比利如何在過去與未來以及太空與地球之間飛速旅行，因此，比利似乎從未離開過地球，而只是暫時脫離時間的軌道。在外星球過著田園般的美好生活，使得比利重新認識了地球上的恐怖、痛苦與滑稽。 后來，比利還在一家電臺講述他到外星球的經歷及外星球的文明， 宣稱死亡只不過是表面現象，時間是一種幻象。 但沒有人相信他，反而認為比利是一個瘋子。最后他預言他將在1976 年的一個關于飛行物和時間的真相的會議上被謀殺。

三、戰爭的瘋狂與黑暗在《五號屠場》中的體現

毋庸諱言，《五號屠場》 的首要動機是強烈的反戰情緒。作者在第一章就宣稱這是一部反戰小說，告訴人們任何形式的戰爭都是荒謬的、殘忍的和野蠻的。

《五號屠場》的敘述方法新穎獨特，有的描寫顯然是屬于科幻小說的內容。 在這本小說里， 作者設計了一顆541 號大眾星， 主人公比利被外星人劫持到這個541 號大眾星上，從外星球看到了地球世界的新角度。在大眾星上，比利看到了地球上的人類是如何自相殘殺的，一場場殺戮層出不窮。作者也借著外星人的口吻，對人類進行了直接的諷刺。 毫無疑問，《五號屠場》將恐怖與愛情、抨擊與禱告、現實主義與幻想主義有機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看似凌亂不堪， 實則有條有理的圖景。 小說沒有完整的情節，結構也十分松散，時間隨主人公的旅行而跳躍， 看起來似乎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材料雜錄。 例如比利學會了作時間旅行，他睡覺時是個老年的懦夫，醒來卻正與新婚妻子在度蜜月； 進門是1965 年， 出門便到了1966 年，等等。 這些荒謬的描寫都極好地襯托出荒謬的世界。 作者文筆盡管冷嘲熱諷， 卻仍能見到內心的精神實質。

在《五號屠場》中，作者著重描寫的是美軍對德累斯頓的大轟炸，在這次轟炸中，共有13.5 萬人喪生。 比利親眼目擊了13.5 萬人葬身火海和炮彈的慘劇，而這座建筑優美、文化發達、毫無防守和戒備的美麗的中立城市，就在整整一夜瘋狂的無意義的轟炸中毀于一旦。 這次轟炸打著的旗號是“早日結束戰爭的正義之舉”。 可在作者的眼里，同樣是一場野蠻行為，是殘忍不人道的行為。 作者是這樣描寫德累斯頓被炸時和被炸后的情景：

德累斯頓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一切有機物，一切能燃燒的東西都被火吞沒了；此時的德累斯頓仿佛是一個月亮，除了礦物質外空空如也，石頭滾燙，周圍的人全見上帝去了。

在20 世紀50 年代那些描寫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小說里，美軍的行為包括這場戰爭都是被肯定的，可在馮尼格特筆下， 這一切則成了嘲笑和質疑的對象。 作者明確指出，不管在何種情況下，大屠殺都是不可取的，萬不能因為聽到要屠殺敵人而感到興奮。

在作者看來，戰爭與屠殺是同義詞，因此在談及戰爭時，常用“屠殺”一詞代替。然而面對德累斯頓這樣一場屠殺，竟然有人聲稱，這場轟炸只是“戰爭中有時會發生的可怕事情而已”，因此“那些批準這場轟炸的人并不邪惡，也不殘忍，他們只是離戰爭的嚴酷現實太遠，而未能完全領會1945 年春天這場空中轟炸所展示的可怕摧毀力”。難以想象，面對德累斯頓135000 人的亡靈，竟會有人說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來。

事實上，戰爭不僅毀滅生命，更重要的是泯滅人性，讓人淪為野獸。 美軍士兵韋利剛滿十八歲， 但已在戰爭的熏陶下迅速“成長”為一名殘忍的魔鬼。 他向比利介紹如何“利落地折磨人”：用牙醫的電鉆鉆入人的眼睛；把人拴在沙漠的蟻丘上，在他的生殖器上涂滿蜂蜜，吸引螞蟻爬上來，同時把他的眼皮割掉，迫使他一直盯著太陽，直至死亡。 毫無疑問，在作者看來，比上述兩個例子更為野蠻與殘忍的則是英美聯軍對德累斯頓的轟炸。 比利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戰爭，但希望自己的家人可以遠離戰爭，因此他要求他的兩個兒子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參加戰爭，也不允許他們為聽到敵人被大量殲滅的消息而感到滿意或興奮。 比利還要求兒子不許為制造屠殺機器的公司工作。 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 大兒子羅伯特不但沒有聽從父親的訓誡，反而在中學畢業后參加了美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開赴越南，并立下赫赫戰功。 在描寫羅伯特的輝煌成就時，作者寫道：

就是這個男孩曾經因成績太差而沒有念完中學，曾經在十六歲時就變成了一個酒鬼，曾經與狐朋狗友整日鬼混，曾經因一次掀翻了天主教墓地幾百個墓碑而鋃鐺入獄。可現在一切都翻了個個兒。 他腰桿兒挺拔、皮鞋錚亮、褲子熨得服服帖帖。 他成了人類領袖。

不難看出這段貌似贊揚的描述中暗藏了作者的辛辣諷刺。這就是戰爭的本質，巨大的泯滅人性的力量使“人”降到了“非人”的、“物”的和“機器”的境地。人們成為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的一部分， 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價值。 顯然在戰爭問題上，馮尼格特是個悲觀主義者。 在他看來，戰爭是無法避免的， 人類總是會以各種名義進行戰爭。“對于戰爭是沒有什么理可說的”， 唯一能說的恐怕就是“Poo—tee—weet”那樣的鳥語。

在小說中， 作者把發生戰爭的根源部分歸咎于西方世界的基督教文化傳統。 例如圣經中上帝對那些不信奉自己的民族大開殺戒的描寫比比皆是， 如同比利在一家汽車旅館的基狄榮版圣經上看到的那樣。 基督徒的殘暴連外星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他們對地球人的研究結果表明，基督徒的殘忍來源于新約的教導。 在歷史的長河中，人類一直在被屠殺，城市一直在被毀滅：基督已不會為人類哭泣。人類不斷自我毀滅的傾向也讓外星人深感厭倦。對于比利關于德累斯頓毀滅的描述， 對于比利希望知道世界如何才能得到和平的問題，特拉法馬多爾人毫無興趣：“他們捂住手掌，蓋住眼睛”。 讓外星人感興趣的反而是查爾斯·達爾文：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法則似乎遠比新約或基督更接近事物的本質。

不過作者也有短暫的幻想。 在等待飛船接他前往特拉法馬多爾星球前， 作者讓比利打開電視消磨時間。 這時比利“稍稍擺脫了時間的羈絆，倒著觀看一部新上映的影片”。 這是一部戰爭片，表現的是二戰中美國轟炸機飛行員的作戰情形。 電影從美國本土軍火工廠的生產車間開始，婦女們在組裝炸彈，炸彈被裝上飛機，飛行員們駕機升空與德國人交戰，轟炸德國城市。 然而倒過來看后，這部戰爭影片變成了一部消解戰爭的影片： 投下的炸彈被“吸回”到了彈倉，噴射出的子彈縮回到槍管，美國人和德國人的飛機都飛回到了各自的基地，彈藥被撤出槍炮，送回工廠，槍支彈藥被一一拆卸，變成原材料被運回到遙遠的地方， 埋入地下， 從此不再被鑄造成武器去危害世人。 “令人感動的是，做這些工作的主要是婦女。”然而時間并不會倒流，“比利也不能改變過去、現在和將來”。 作者的想象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愿望而已，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四、《五號屠場》的啟示

從某種角度而言，《五號屠場》 是一部科幻型戰爭小說。 作品中的科幻成分是主人公比利因戰爭創傷造成的精神幻覺，卻極大地豐富了作者的表現手段，如運用星際旅行、時空穿梭等科幻小說的創作手法，作者獲得了更大的敘述自由，主人公比利也擁有了看到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超自然能力。 此外， 作者還借用特拉法馬多爾人的第四維視角來審視人類與戰爭，將自己對戰爭與人類命運的思考放在整個人類歷史和宇宙的角度來進行，極大地拓展了讀者的思維空間，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題。

通過作品的科幻成分， 作者還融入了他對科學與人類命運關系的思考。 他得出的結論是， 在霸權主義思想和戰爭的陰霾下，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只能給人類帶來不幸。殺人手段從常規武器到原子彈、氫彈、凝固汽油彈、細菌彈等各種先進武器的發明，人類戰爭從馬背戰爭到常規戰、核戰、生化戰的不斷發展，所有這些“實驗室的勝利” 都說明了這一點。 更為可悲的是現代科技把人變成了不具備獨立思維能力的機器。 那些在幾千米高空投擲炸彈的飛行員是如此，那些受官方與媒體控制與操縱，只習慣于一種思維模式，即官方思維模式的普通百姓更是如此，而這正是最可怕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五號屠場》也是一部極為現實主義的小說，表達了作者對人類命運的嚴肅思考。 總之，作品將虛構與現實、小說與自傳、地球人與外星人、 政治與科幻等各種元素糅和在一起，創作出一部獨特的戰爭小說，極大地改變了美國讀者與評論界對科幻小說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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