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琳


由于車子無法進入沙漠,樹苗必須肩扛,年逾花甲的易解放每次都會帶頭參與,感染了每一位志愿者。
66歲的母親易解放常常責怪自己,“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怎么能把兒子的悲劇像他人的故事那樣一遍遍地敘述?是不是不正常?”
她到內蒙古沙漠植樹已經13個年頭了。
植樹,是為了完成兒子遺愿。15年前,她深愛的獨子在上學途中遭遇車禍,英年早逝。生前,兒子曾對易解放說:“媽媽,您和爸爸退休后回到中國,去內蒙古大沙漠種樹吧。您看中國的沙塵暴那么嚴重。”
為了這個生死承諾,易解放辭去日本高薪工作,老伴賣掉收入頗豐的診所,來到內蒙古大沙漠植樹。從種下第一棵樹時起,她就暗暗下決心,要把喪子之痛埋在心底,不去觸碰。但是,每次接受媒體采訪或公開演講,都會把這段往事從心靈深處翻出,易解放覺得“像一把鈍刀子,在心上割來割去”。
2015年6月5日,在人民大會堂“綠動未來”環保公益眾籌平臺啟動現場,易解放,這位普通的上海母親,用顫抖的聲音向在場的人士講述13年來在沙漠植樹的歷程時,為了讓更多人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植樹事業,又一次違背內心意愿,講述了那段一生都難以抹平傷痛的往事。
往日傷痛
易解放是旅日華僑。上世紀80年代后期,倔強好勝的易解放毅然放棄國內穩定的大學老師職位,到日本邊打工邊留學。兩年辛苦的生活過后,她考取了日本最著名的國立御茶之水女子大學研究生。經過十幾年打拼,一家人終于在日本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易解放進入日本最大的旅游公司JTB工作,丈夫楊安泰開了一家診所,兒子楊睿哲則以優異成績考進日本六大名校之一的中央大學商學部。
就在易解放沉浸在一望無際的幸福生活中時,2000年5月22日,一場車禍打破了這個家庭的寧靜。
整整兩年,易解放和丈夫沉浸在失去兒子的悲傷中無法自拔。每天,他們盡量拖延回家的時間,害怕看見房間依舊,卻沒有兒子的身影。每次看見兒子喜歡穿的衣服,買;喜歡看的書籍,買;喜歡吃的巧克力,買……好像惟用這種方式,才能麻痹過于疼痛的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這味治愈傷痛的良藥,似乎在易解放夫婦身上失靈了。突然,易解放想起兒子生前跟他的一次談話。當時,她和兒子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畫面上,行人們捂住口鼻在鋪天蓋地的沙塵暴中艱難前行;汽車在白天也要打開車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黃”天中挪動。兒子突然對易解放說:“媽媽,您和爸爸退休后回到中國,去內蒙古大沙漠種樹吧。您看中國的沙塵暴那么嚴重,我們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
“既然他是為了拯救世界而來,那么,我要幫他完成一些事情。”易解放和先生商量,拿著兒子的生命保險金替孩子種樹去。先生爽快地答應了。孩子沒了,日本成了傷心地,他們不愿意再住下去了。
2002年4月1日,易解放從工作了13年的公司辭職,用將近一年的時間說動她的日本朋友,成立了“NPO(特定非營利活動法人)綠色生命組織”。2003年夏天,在內蒙古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的幫助下,易解放在十幾天里輾轉8000多公里在內蒙古考察,最終選定在有“死亡之海”之稱的塔敏查干沙漠植樹。次年,她代表“綠色生命”與內蒙古通遼市庫倫旗政府簽訂了援建1萬畝生態林的協議:NPO綠色生命在 10年內為庫倫旗的1萬畝沙地種植110萬棵樹。植樹資金由綠色生命提供,并協同當地政府負責管理樹木的成長。植樹后20年內不準砍伐,20年后所有樹木都無償捐贈給當地農牧民。
日本有一首詩:花兒雖然凋謝,但生命不止。凋謝,為的是來日重放新奇的花朵。易解放期待著,兒子的生命能在綠色的希望中延續。
艱難局面
按協議定下的計劃,易解放每年都要種下11萬棵左右的樹,才能在10年后完成110萬棵樹的夢想。然而,第一年,只有1萬棵;第二年,兩萬棵;第三年,3萬棵。
眼看著目標赤字逐年加大,易解放急得連飯也吃不下,真想不干了,不是她能干的事。種樹,要買樹苗,要維護,要灌溉,要培育,每一項都要錢,日常還有必不可少的活動費、運營費。
籌款?易解放張不開口。記得上初三的時候,母親曾給她做了雙新布鞋。一天放學下大雨,她舍不得新鞋,一個大姑娘竟然赤腳走回家。母親問她為啥不坐電車,“沒有車費,可以向人借”。易解放說:“我寧可被人笑話,也不愿意向人開口借錢。”
可是為了種樹,易解放已經不知道向多少人低過頭、彎過腰。但是靜下心來,想起英年早逝的兒子,想起善良的他留下的這個愿望,難道就這樣輕易放棄嗎?易解放猶豫了。
她想,絕不能后退,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兒子。拉不到贊助,她就省吃儉用,把自己多年的積蓄投進去:出差,她住過40元一晚的地下室;出行,坐地鐵、公交奔走;自己打理組織的幾乎所有日常事務,干不完,可以通宵。2006年和2008年,在易解放資金最困難的時候,她跟老伴楊安泰商量,先后把上海浦東和湖南的兩套商品房賣了。
雖然錢散出去了,可人心聚起來了,關注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2008年開始,易解放種樹的事跡陸續被媒體報道,資金問題有了轉機,不斷有社會團體和民間個人上門來捐款,申請做植樹志愿者。還有一個捐款者跑到易解放家,往門里丟下2500元,卻不肯留下姓名。
每一筆捐款,易解放他們都清清楚楚地記著,只要有地址,他們都會寄去一封感謝信。尤其讓易解放難忘的是,2010年她得到植樹造林以來第一家企業的支持。西安重齒齒輪箱有限公司總經理何榮在看到《小崔說事》節目中介紹易媽媽植樹的故事后,被深深感動,主動打電話來承諾每年捐10萬元給綠色生命組織,一半用于植樹,一半用于日常運營。每年春天,何榮再忙也會帶著幾個分公司的員工親自到易解放的基地來種樹。還有一家在金融危機中困難重重的公司老總李立峰,看了易媽媽的事跡后,主動打來電話并捐款50萬元。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雪中送炭,溫暖人心。在越來越多人的幫助下,易解放種樹的局面終于漸漸打開。
停不下的腳步
2010年4月26日,是易解放終身難忘的一天。就在那一天,她在7年前立下的“10年種1萬畝,110萬棵樹”的誓言提前3年實現了。從此,在被稱為“八百里旱海”的內蒙古塔敏查干沙漠西北邊緣,有了1萬畝水草豐盛的綠洲。
目標達成了,易解放的心卻仿佛空了。這么多年的堅持與寄托一朝實現,內心的支柱和目標突然沒有了,今后的道路怎么走,易解放沒有答案,也沒有想。她實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只希望能緩一緩腳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每天早晨,可以不必拖著疲憊的身軀起床;晚上,可以不必強撐著辦公到深夜;不用再規劃一批批的志愿者什么時間來種樹;不用再為了資金籌款而擔憂奔波四處勞累……
然而,身處繁華熱鬧的都市上海,易解放的心里始終覺得少了些什么。她忘不了那片千里之外的土地。六七年的沙漠時光,早已深深烙印在易解放的生命里。她熟悉中國的荒漠化狀況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我國有八大沙漠、四大沙地,沙化土地面積高達173.11萬平方公里,占國土總面積的18.03%,在我國北方形成了一條綿延數千公里的風沙帶。土地沙化導致了人類生存空間被迫縮小、土地生產力嚴重衰退、自然災害加劇、沙區貧困程度加深等一系列環境與社會問題。
必須再做點什么!在內蒙古治沙委員會、防沙治沙基金會的推薦下,易解放來到了內蒙古中部巴彥淖爾市磴口縣。這里恰處中國八大沙地烏蘭布和沙漠的腹地,是黃河沿岸沖積平原區沙漠化程度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沙漠化不僅造成了土地生產力的降低,而且頻繁的風沙活動也對現有綠洲、交通開發等構成了多方面的危害。
易解放想為磴口的治沙事業提供一臂之力。在深入考察磴口生態環境與種植情況后,易解放發現,作為沙區生態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肉蓯蓉是這里的老牌產業,它是一種寄生在沙漠樹木梭梭根部的寄生植物,具有極高的藥用價值,素有“沙漠人參”的美譽。可以通過種梭梭來發展當地的肉蓯蓉產業,既治理了環境,又提高了當地居民的收入。
干嗎?易解放在心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干,意味著付出生命又一個十年;不干,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志愿者豈不辜負?
幾番考慮過后,易解放做出了決定。2010年,她代表綠色生命組織,與磴口縣正式簽訂協議:援建1萬畝梭梭生態林。
隨后,易解放加快了自己的植樹速度。一年后,她來到最靠近北京的內蒙古旗縣多倫,開始了第三期基地的植樹造林。十幾年前,兒子楊睿哲正是看了有關多倫嚴重的沙塵暴報道,才讓媽媽到內蒙古來種樹的。作為內蒙古距北京最近的旗縣,多倫與北京的直線距離僅為180公里,一場北風吹來,沙塵便可從海拔1800多米的多倫,像鍋蓋一樣完全覆蓋海拔只有50米的北京。
有人說易解放,“你已經66歲了,你老頭也都70出頭了,你們這是何苦呢?”
易解放說,磴口基地的入口處有一塊紀念碑,那是磴口縣人民政府和協作企業為歡迎易解放和綠色生命組織的到來所建的,其左上缺角,意思是“治沙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這正是她所看、所想和所需做的。
憂心可持續發展
如果在幾年前,問到易解放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么,她的答案肯定是資金。
十幾年來,易解放完成了250多萬棵樹的種植,按每棵樹成本10元左右來計算,也是一個上千萬的巨大數字。為了這些樹,易解放把早年在日本攢的錢都花光了,不僅如此,還賣了兩套房子,“算不清楚究竟花掉幾百萬了,再賣房子,我自己就連家都沒有了。”
如今,對于易解放來說,最為渴求的已不是植樹資金。目前,“NPO綠色生命”在國內分別掛靠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和內蒙古青少年發展基金會,設立了兩個公募基金——“綠色生命基金”和 “母親綠色工程專項基金”,兩個公募基金募得的善款都專款專用于購買樹苗和植樹。
難在哪里呢?難在沒人理解公益組織的生存也需要錢,沒人理解實現一個公益目標的過程也需要成本。綠色生命組織始終沒有穩定的經費來源,專項基金的錢只能用來種樹,而為了種樹開展的調研、宣傳、接待志愿者等費用都不能從專項基金里面出,團隊的建設和健全也因此沒有得到發展。
曾經,易解放試想過發展林下經濟。在磴口,她本打算用與固沙效果好的梭梭有寄生關系的肉蓯蓉來發動當地農戶免費種植,賣錢后一部分用來發展當地經濟,幫助貧困人口脫貧,一部分回到治沙項目中,把植樹持續做大。
但在現實中,易解放的想法卻沒能實現。一旦涉及到盈利,公益種樹的初心可能就會受到質疑,易解放只好放棄。
“第一期是靠感動完成的,第二期、第三期總不能也這樣吧?”易解放無奈地說。
團隊的建設和發展也牽動著易解放的心。上海是易解放在國內事業拓展的基地,前幾年,她舍不得租辦公樓,與各方聯系等日常工作,都在自己家中。這些年,易解放所在街道四川北路社區免費提供了易解放一間辦公室,一家名為“翼起學”的機構自掏腰包為易解放招聘了一位助理,但是如果沒有穩定的運營來源、正規的組織建設、可持續的發展規劃和良好的發展前景,易解放仍然擔心,綠色生命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在人心中植樹
這些年來,關于種樹、籌款、公益活動等大大小小的事宜,都是易解放一個人前前后后地張羅,有時忙不過來,老伴楊安泰便幫忙處理一些票據、帶隊等工作。她常常為一些緊急的事情忙到夜里兩三點鐘,累得直不起腰來。
因為沒有得到良好休息,易解放的一個刀口曾先后動了3次手術。2010年10月,易解放因長期勞累,腸內發現良性腫瘤,極有可能引發惡性病變,必須立即手術。在丈夫的堅持下,易解放住進了醫院。出院之前,主治醫師對這個在住院期間就躺著安排各項工作的病人,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不要勞累,好好休息”。
可是術后不到一個月,易解放就又踏上奔忙的征程。因為沒有得到很好的愈合,易解放的刀口處形成了切口疝,一天天地變大。為了不影響工作,她想了個辦法,用繃帶將腰部纏住,直到它鼓成一個成人拳頭大小后,才萬般無奈去做了修補手術。
可是沒想到,幾個月后,又因為沒有得到好好休息,刀口處再次形成切口疝,只好到日本又做了二次修補手術。直到現在,易解放還有時不時揉腹的習慣。
數不清的企業和志愿者被易解放的事跡所感動,進而參與到植樹造林活動中來。
一家叫藍蛙的西餐廳為易解放植樹提供了資金支持,還派出3名志愿者一起去種樹。植樹回來,3名志愿者的行為發生了很大改變,看見馬路上的易拉罐,不再像以前那樣熟視無睹,甚至一腳踢飛,而是揀起來放入垃圾桶;看見飛舞的塑料袋,也會主動抓住處理。
一個來自臺灣的小志愿者,在初中時曾跟隨爸爸到庫倫旗植樹。回去后寫了一本書,所得書款又全部捐給易解放用于種樹。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易解放說,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與勸說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種下一棵樹相比,她更希望能在人們心里也植下一棵樹,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給地球環境帶來真正的希望。
所以,如今只要有對公眾進行宣講的機會,只要有時間,易解放哪怕貼錢都會去。她不挑活動,不挑規模,小到居委會,大到國家舞臺,她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使人改變的機會,希望借此將更多人拉入關心生態環保的行列。
如今,11年前在庫倫旗沙土上種下的第一批樹苗已經長成了10多米高的林子,這些地方曾經風沙大得使農業絕收,種了樹之后,莊稼種上了,草也長起來了,變成了一片綠。
濃郁的綠色之中,沙漠深處那座為楊睿哲立下的大理石紀念碑上鐫刻的話語仿佛熠熠發光:“您是棵樹,無論活著還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著,為阻擋風沙而挺立;倒下,點燃自己給他人以光明和溫暖。”
“生命的價值不在于長度,而在于內質。”易解放說。
“我現在植樹不只是為我兒子,更是為天下的兒女。”
母親之心,比大漠更寬廣;母親之愛,比歲月更久長。
2015年6月19日,又有一批新的志愿者從上海、北京、江蘇、浙江、四川、湖北、廣州等地齊聚北京,趕往幾百公里外的多倫。此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跟著大地媽媽易解放植樹。
哦,大地母親……
(責編:張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