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斌
一
在中國,話劇是外來的戲劇形態。
早期話劇的萌芽,可追溯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其標志,是外國教堂和新式學堂里學生們演出的“新劇”。特別是1907年春,中國留日學生組織了演劇團體“春柳社”,演出了根據法國小仲馬小說改編的《茶花女》,隨后又演出了根據美國斯托夫人小說《湯姆叔的小屋》改編的《黑奴吁天錄》等。春柳社演劇,仿照日本新派劇的做法,以口語對白為表演手段,并帶有寫實的布景。學界遂以此作為中國話劇誕生的標志。
實際上,當時國內并無“話劇”的提法。春柳社與新式學堂里的演劇形態均被稱作“新劇”。1928年,戲劇家洪深在新劇同仁們聚會時,建議將英語Drama譯為“話劇”,代替“新劇”。由此,“話劇”才作為西方式戲劇形態的專門術語,漸漸在業界和社會上通行開來。
“新劇”是中國的早期話劇。在1928年“話劇”這個專業用語通行之前,“新劇”已流行將近三十年,1914年滬上朱雙云撰寫出版的《新劇史》便是證明。其“新劇春秋”部分,便以上海“約翰書院”(圣約翰大學)于己亥年(1899)耶穌圣誕節“節取西哲之嘉言懿行,出之粉墨,為救主復活之紀念”為新劇之端倪。次年(庚子,1900),上海南洋公學“因年假余暇,私取六君子及義和團事,編成新劇,就課堂試演”。這都在1907年春柳社演劇之前,可惜作為幕表式的演出,沒有劇本留存。
事隔百年,以“新劇”為發端的“話劇”已通行全國,成為與傳統戲曲(時稱“舊劇”)并行的戲劇形態。全國性的高等戲劇學府——中央戲劇學院、上海戲劇學院,都主要從事話劇教學與研究。追根溯源,當初不起眼的、幾乎被人遺忘的《新劇史》,業已成為早期話劇史上不可多得的重要文獻。
二
朱雙云何許人也?《新劇史》是部什么樣的著作?
朱雙云(1889—1942),世居上海。清末民初,西學東漸,朱雙云以一般成績畢業于師范學堂,擔任小學教員。但他喜歡論辯與表演,熱衷于社會活動。在新劇寥若晨星的情況下,他發起“開明演劇會”,提倡社會教育,最終成為鼓吹移風易俗的新劇活動家兼編劇、導演、演員、劇評家。1913年(癸丑),25歲的朱雙云已有多年“新劇”的實踐經驗。在艱難困頓中,他“退而著書自娛”。也就是說,《新劇史》是朱雙云25歲時的著作。
其友人陳治安在該書“跋言”中稱:此書“為友人朱雙云生平得意之作,費旬年記載功夫始成之。內中所載綱目,為海內外所僅見”。朱雙云則在該書“自跋”中稱:“雙云草此,僅有三日,……不得已耳,豈所愿也。”由于他該年秋天將隨同鄭正秋倡辦的“新民社”去漢口辦理劇務,因此“意將暫為擱置,而期諸他日”。但排印者不準備等待,于是現存《新劇史》補入了報刊上的相關資料。至于朱雙云的三日之工,則主要是“《春秋》萬余言”,以及“《傳記》十四篇、《派別》一章、《軼聞》十四則、《雜俎》十六則。均剪自《戲世界》報者也。”(參見本書“補遺碎言”及“校勘記”)
至于當時出版界和文壇上對《新劇史》的評價,可以參見書中的十篇“序”。其中涉及“戲劇”、“新劇”的基本觀念,以及對朱雙云為“新劇”、“新劇家”寫史立傳的贊賞。如:
關于“戲劇”,天笑生(報人、小說家包天笑)在“序一”中引用西方《天演論》(即進化論)的觀念,強調戲劇的進化:
戲劇乃復合藝術之圣品。
人生實為哲學,……眇悟人生,實斟哲學。
世之進化也,本作波折之線。……唯此蹶興,即循此進化軌道而行。
百年前這種關于戲劇是“綜合藝術”的觀念;戲劇應表現“人生哲學”的觀念;戲劇發展的不平坦途徑;以及戲劇將沿著進化的軌道呈“波折狀發展”等,學術理念頗為超前。
關于為“新劇”和“新劇家”立傳,葉小鳳“序二”稱:
大哉伶乎!吾將與汝宣天地聲色之秘,鑄朝野風典之章。
清亡之后,皇帝絕跡。玄鳥朱雀之諛,赤鳥銅鳳之懺,誕不足道。……禮失求野, 意在斯乎?
其他如:
海上新劇家,有一技之能、一藝之顯者,靡不為之傳(序三);
新劇之起,實胚胎于十年之前,而得有今日之蒸蒸焉、猛然驟進之趨勢者,蓋非偶然耳(序四);
方今新劇大昌,業造登峰(序五);
西術東漸,劇學大伸。竊芝居之殘剩,造時世之聖神(序六);
是史也,雖謂之新劇之指南也可。(序八);
今之人莫不曰戲劇可以補助教育所不及,新劇尤甚(序九)。
可知,民國時期新劇之興,乃歷史潮流使然。經過十年左右的歷練,興起于草野文化人之間的、以社會教育為宗旨的新劇已成氣候,因而值得為 “有一技之能、一藝之顯”的“俳優”之輩——新劇家們立傳。
三
先父周貽白(1900—1977)經歷了新劇的文明戲、幕表戲時期。民國時期曾在上海與田漢、歐陽予倩從事話劇、電影創作。后來主要著力于中國戲劇史研究。他在1945年永祥印書館出版的《中國戲劇小史》中,曾列“文明戲與話劇”和“中國戲劇前途的展望”兩個章次,涉及皮黃劇、新劇、文明戲的來龍去脈。后來,在1950年脫稿的《中國戲劇史》(三卷本)“凡例”中,他寫道:
話劇為另一系統,近年雖頗呈興盛,但于中國戲劇無所淵源。本書不以列入,庶免另出線索,自亂其例。
俟有余時,當另為一書闡述之。
關于“新劇”,他在1945年的《中國戲劇小史》中作如下闡述:
當清末民初的時候,有一班留學日本的中國青年,因濡染了當時盛行于東瀛的歐美文化,頗醉心于日本的所謂“新派戲”。這種新派戲的來源,實即歐洲Drama的原有形式,因當日本明治維新的時候,一般銳意革新的志士,都以這種戲劇形式,用作宣傳工具。著名的浪人芝居,即屬此類,故亦名為“浪人劇”。
春柳社舊有社員任天知,因與春柳社主張不合,獨回上海,……復組開明社,招收學生,排演新戲,揭出了“社會教育”的旗幟,大肆宣揚。而其演劇路線,則完全以日本之‘浪人劇為規范,故久而久之,乃流入一種不用劇本的所謂“文明新戲”。
可知,在戲劇形態上,新劇、幕表戲、文明戲均來自日本明治維新后興起的“新派戲”“浪人劇”,亦即歐洲戲劇Drama。
嚴格說來,朱雙云的《新劇史》并非規范的學術史,而是模仿《史記》體例的“紀年、紀傳、紀事本末”式的撰述。當事人治當代史,自然會受到種種局限。但比較真實,是治史的基本素材。除了《新劇春秋》以外,該書還包括近五十篇《傳記》《派別》《軼聞》《雜俎》,又有近三十幅珍貴的歷史圖片。在滄桑之變的歷史歲月之中,這些珍貴的資料行將消失,但是在近現代文化嬗變的歷程中不該被淡忘,更不可小視其在中國戲劇史上的文獻價值。
20世紀初,新劇盛行的時代正是白話與文言交錯的時代,文壇上正在醞釀包括“白話文運動”在內的新文化革命。新劇使用的是“國語”為白話口語,而《新劇史》卻是用文言撰寫的。現代人閱讀文言文有一定的語言障礙,這就不能不對言簡意賅的文言詞語進行校勘。
上海戲劇學院圖書館副研究員趙驥先生下了很大功夫,除了字詞解釋和不同版本的互校以外,還專門查閱了同時代的報刊資料,這是通常校勘者所難以解讀的。因此,這是非同一般的專業性校勘。校勘本的《新劇史》,資料架構雄厚,是綜合性研究成果,可視為近代新劇研究的文化結晶。
在此,順便提供兩則掌故。
1.民國初期馮春航與文明戲《血淚碑》(圖一)。
這是民國初上海報刊畫家沈泊塵(1889—1920)的作品,見于先父周貽白所藏《沈泊塵先生畫寶》(石印本)。《血淚碑》是文明戲,作者的隨圖文字稱:“此劇確為馮春航擅長之作。柳亞子昨以兩絕見貽,因感而繪此。”
馮春航(1888—1942),即馮子和,男旦(青衣、花旦),蘇州人。1904年曾就學于商務印書館學堂,除了舊劇以外,熱衷于演出新劇。《血淚碑》是他的代表作。該劇是男女婚戀的家庭題材,表現兩姐妹受害于騙子流氓的不幸遭遇。
南社文人柳亞子(1887—1958),是馮春航和另一位男旦陸子美(1893—1915)的摯友,也是《二十世紀大舞臺》的主要撰稿人。馮春航和陸子美的《血淚碑》曾轟動一時。柳亞子曾撰寫和刊印《春航集》《子美集》,對二人的表演加以贊賞。1927年,由鄭正秋編劇并導演的電影《血淚碑》發行,阮玲玉等主演,成為電影史上的一段佳話。
舊劇演員馮春航與《血淚碑》,可見當時戲曲改良與新劇的交融關系。
2.電影演員韓蘭根與文明戲。
余生也晚。50年代中葉,在蘇州讀中學時,曾看過韓蘭根“新蘇話劇團”演出的文明戲《望門寡》。所謂“望門寡”,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奇怪的名詞,所以頗有記憶。之所以去看這場演出,是因為父親周貽白解放前在上海搞電影時,與韓蘭根是同事、朋友。
《望門寡》大約用的是軍閥霸占小寡婦的鴛鴦蝴蝶派小說題材。觀看其“話劇”演出,只記得滑稽的馬弁時不時出洋相,逗得觀眾哄堂大笑。現在看來,此類表演很“攪戲”, 只是為了取得劇場效果。而這種“當場抓哏”的隨機性滑稽表演卻又是早期“文明戲”的特點。文明戲之所以被嚴肅戲劇淘汰,其粗糙、低俗、隨意、草率應該是重要原因。
韓蘭根(1909—1982)與殷秀岑(1911—1979),一瘦一胖,二人常搭檔演出喜劇,后進入上海電影界成為滑稽影星,被譽為“東方的勞萊與哈臺”。建國后,二人分別創辦話劇團,1957年均被調入長春電影制片廠擔任演員。
看來,韓蘭根“新蘇話劇團”的演出有文明戲的遺緒。從新劇、文明戲到話劇、電影,同時體現著職業演員的轉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戲劇,就呈現有這樣的歷史足跡。
是為序。
2014年11月25日
(本文標題為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