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芃
戲曲如何適應當代審美,在現代社會中存活下去,是困擾著當今戲曲從業者的迫切難題。被譽為國粹的京劇,由于其自身背負文化涵意的厚重,比起那些年輕劇種來說,創新尤為困難,致令很多新編劇目用心良苦卻難以獲得觀眾廣泛認同。難道在現代文化沖擊之下,古老的藝術真的只有消亡嗎?早已邁入現代化社會的臺灣,為我們提供了正面答案,在臺灣代表民族古典藝術典范的京劇依舊優雅而充滿生機地立于舞臺之上,且時有佳作問世。近日筆者觀看了臺灣國光劇團的新編京劇《三個人兒兩盞燈》,這部戲在題材處理和表現手法上既富新意又沒有偏離傳統,足以引起戲曲同行的思考。
首先,這部戲在題材選擇和處理上獨具匠心,它用輕柔的基調挖掘出古代陰暗角落里女性那幽婉深沉的情感世界,通過大唐天寶年間三位“資深”宮女雙月、廣芝和湘琪的人生經歷,來抒寫深宮女子的無奈、憧憬與抗爭。“宮怨”題材在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作品中源遠流長,詩歌、音樂、美術多有表現,在戲曲中更是出現了不少名作,既有寫王昭君、楊玉環這些妃子美人的《漢宮秋》《長生殿》,也有寫普通宮女的《題紅記》《明珠記》《小忽雷》等等,這就讓這部原創京劇在文化上有所依憑。另一方面,古代宮廷生活仍能映照出當代的社會人際關系和情感訴求,因此“宮斗”題材的小說、影視作品近幾年十分流行,這又讓該劇的選題易于讓當代人理解和發生興趣,可謂聯通了不同時代的文化經脈。
雖然是寫宮廷生活,這部戲并不熱衷揭露人性的陰暗面,它沒有渲染嬪妃們的勾心斗角、榮辱得失,而是將焦點對準梅妃宮中三位已經入宮十五年的宮女,寫她們的甘苦與共,相互扶持,甚至到最后為保護同伴自我犧牲。寫封建制度對女性的壓抑迫害,女性對愛情的渴望,無疑是現代的,而本劇在傳達這些現代觀念時,卻秉承著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中“溫柔敦厚”的主旨,讓幾位主角之間充滿了溫情、理解和寬容,時時迸發出人性的光輝。
這也正是這部戲雖為新編戲卻并不顯得生硬的原因,因它與傳統京劇雖有區別,在精神氣韻上卻一脈相承。京劇在它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獨特成熟的藝術風格,從唱腔到表演務須清醇中正,平和雍容,這種風格如此鮮明凝固,乃至于從表演藝術角度反過來制約了劇作本身。京劇這種自身特點具有強大的能量,它一方面使京劇成為當之無愧的古典美學范式,另一方面也讓京劇與當代思維存在極大的差距,使得新編戲搬演舉步維艱,經常出現思想與形式的不和諧。本劇最成功之處就在于解決了普遍存在于新編京劇中的這一問題,劇作所構建的故事既有現代人文色彩,又無限貼近京劇“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中庸之美。故事主題契合了京劇精神,隨之衍生的唱腔表演也就精氣十足,宛轉自然。
與內在的古典相對,是其大膽的“女同”主題,本劇不僅僅描寫男女愛情,還另辟蹊徑寫了同性情意,正是這種微妙的情感讓作品充滿了話題性,引起觀眾的觀賞欲望。而主創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們對主題拿捏得極有分寸,并未深陷“同志情”的單一趣味,更著重于展現的是女性在孤獨困境下的互助互愛、脈脈溫情,通過對女性心理的細膩深邃描寫,賦予劇中主角自助、自立、自我覺醒的現代女性主義色彩,令全劇呈現崇高唯美與多義性的藝術境界。
其次,該劇在敘事和行當分布上也符合傳統京劇的體式,這在新編劇目中是彌足珍貴的。我們這里所說的京劇傳統,實則是京劇鼎盛時期形成的新傳統,它很大程度上是由四大須生、四大名旦大量編演新戲所積淀下的劇目風格和審美習慣。這種審美支配下形成的劇目風格在旦行為主的戲中尤為明顯,旦行人物性格鮮明,光彩奪目,而與旦行相對應的老生、小生的戲份較少,人物性格模糊,存在感淡薄。但這樣的人物設置顯然不符合現代觀眾口味,當代京劇人試圖扭轉這一點,讓新編旦行戲中的男主角獲得與女主角持平的戲份,但這種改變卻在京劇固有行當分配和審美習慣面前碰壁,這個矛盾也成為京劇新編劇目一直難以突破的瓶頸。
而《三個人兒兩盞燈》則聰明地解決了這一難題,這部戲顧名思義,是由三位女性唱主角的,由于她們是宮女,在宮中接觸不到男人,男主角得以順理成章地弱化,女主角的戀情更多是在自我想象中完成的。與女主角之一的雙月因詩箋而相思、締姻的邊關士兵陳平、李文梁僅在最后兩三場才出現,他們的存在是為了交代女主角的命運。劇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反而是以旁觀者身份出現的唐明皇,他負載起對女主角的評判和決定權利,在一些重要時刻影響著三位女主角的命運。三位女主角困守深宮,無法實現愛情,她們分別以各自的方式試圖打破這一生存困境,她們的行為構成了這部戲的主體情節。
湘琪選擇的是后宮女性最常見的奮斗方式,努力引起皇帝的注意,成為皇帝的女人,然后就能獲得相對的自由,可以與父母親人見面,有能力給貧窮的家人提供財富。她在機緣巧合下與皇帝有了段露水姻緣,她以為已經接近成功,然而夾在梅妃和楊貴妃新歡舊愛之間的唐明皇早就焦頭爛額,哪還記得那個被他比作素水仙的翠衣宮女,哪會想起那次偶然的一夜情。湘琪在期盼熬煎下耗盡了生命,在一次次失望打擊下變得瘋瘋癲癲,整天在她和皇帝相遇的井邊徘徊,最后失足掉入水井中淹死。
雙月原本也有著和湘琪類似的念頭,但她發現在皇帝的眼中她只是傳遞消息的工具,他能想起她只因她讓他憶起他愛過、背叛過,如今又苦苦回避的女人梅妃。敏感明睿的雙月洞悉了得到皇帝恩寵純屬妄想,及時終止了不切實際的幻夢,然而她的情感總要有所宣泄,于是只有寄托于遠方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次宮中命宮女為邊關將士縫制寒衣,雙月被觸動情思,借詩抒懷寫道:“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今生已過也,結取后生緣。”深宮女子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撫慰自己的情感了。
湘琪和雙月的愛情或高不可攀,或遙不可及,與她們相比,廣芝選擇了一種看似最現實,實則同樣無法實現的愛,那就是將情感傾注在朝夕共處、情同姐妹的雙月身上,借假鳳虛凰來完成個人的圓滿。當廣芝向雙月表達她的情意時,雙月無法回應,她無法認同廣芝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表面柔弱的雙月卻有著獨屬自己的強大內心,即使現實再怎樣無望,她也不會放棄心坎里最后一絲希冀,不放棄對最淳樸最本真的愛情家庭生活的渴望,她寧愿將這種希望投注在遙遠的陌生人身上,也不愿與廣芝一樣沉溺于自造的鏡花水月幻影。
就在這時雙月做出入宮后唯一一次的主動行為,將詩箋藏在寒衣內寄往邊關,即使機會渺茫,即使無人呼應,她也愿在有生之年說出自己對愛情的渴望。邊關士兵陳平得到了雙月的詩箋,在與好友李文梁傳看時被發現,驚動朝廷,追查作者。生死面前雙月坦然面對,失落的廣芝毅然站出為雙月頂罪,到此她們之間是友情還是愛情已不重要,余下的只有十五年相濡以沫的深情。另一方面,親如兄弟的兩名邊關兵士也爭著承擔藏匿詩箋的責任。唐明皇有感于四個人的真情,赦免了他們,并作主成全雙月與陳平完婚,然而病弱的陳平未能熬到洞房花燭便含恨離世,最終與雙月成了夫妻的是李文梁。幾年后,被放出宮的廣芝無家可歸,巧遇雙月夫妻,邀其回家,三人一起生活。
再次,本劇在表現手法上,以傳統為基礎,遵循藝術規律而大膽創新。三個女主角依托京劇固有的行當流派進行人物塑造,雙月的行當偏于花衫,唱做并重,唱腔表演華美清雅,搖曳生姿;廣芝為突出其豪爽豁達的假小子性格,演員采用程派青衣應功,唱腔剛柔并濟,較好地刻畫了她外表堅強內心溫柔的性格;湘琪則由嬌俏的花旦扮演,在嫵媚柔婉的唱腔之外,輔以大量身段水袖,運用程式表演較好地演繹了湘琪瘋癲和死后化為鬼魂的情節。
劇中的主要唱段并不僅僅用于推動故事發展,而是更為專注于戲曲特有的抒情性,慢得下來,細得進去,將古典戲曲寫情造境、描摹人心的特點發揮了出來。劇中幾位主角的重要唱段耐人尋味,塑造出豐滿充盈的人物精神世界。當梅妃失寵悲吟,將唐皇贈與的珍珠拋落滿地,她身邊的雙月卻深深羨慕著梅妃,她感傷地唱道:“縱使你今生無復承歡愛,已然是悲喜歷盡遍嘗歡哀。堪羨你入夢時笑靨啼痕相攜來,不似我人間情世間愛從無一點入心懷。回首前塵情何在,虛渺渺,空蕩蕩,但只有寂寂宮院霧鎖塵埋。”雙月的苦楚勾起廣芝的思緒,她勸慰雙月唱道:“人間情世間愛千種萬般,未必相思才情牽。寂寂宮院得相伴,互訴寂寥共享悲歡。不必比妝艷,何必盼天顏。貼心體己問寒暖,千載難逢今世緣。”在這里,雙月不求長久只求擁有的想法,還有廣芝不靠皇帝,自立自救的生存準則,都富于現代氣息,充滿了自省的女性主義色彩,以戲曲韻文表達現代觀念,又非這個時代的人所不能。此類例子劇中比比皆是,它們遵循京劇的藝術規則,將現代思想進行戲曲化的表述,建立起京劇古典新美學。
不僅是唱詞,該劇在表演上也有不少將現代戲劇觀念融入京劇表現形式的成功點。比如雙月和廣芝一起做寒衣一段,主創從傳統程式中汲取素材,設計了一系列以寒衣為媒介完成的舞蹈動作,且舞且唱,歌舞并重。在這里雙月想的是穿她寒衣的陌生男子,廣芝想的則是眼前的雙月,兩人所表現的都是情侶缺席下的愛情幻境。還有湘琪鬼魂歸來一段較有突破性,開始觀眾和劇中其他人一樣并不知情,小宮女們驚訝于湘琪的臉色蒼白,湘琪則念叨著身上好冷,頭發濕淋淋怎么也擦不干。直到后來小宮女聽說湘琪落水而亡鬧起來,湘琪才明白自己已死的真相,飄然離去。廣芝領悟到湘琪一點執念為了等待皇帝重新召幸才滯留人間,呼喚芳魂為故友送別,湘琪的鬼魂因廣芝召喚再次出現,此時廣芝已看不見湘琪,一人一鬼背對,翩翩起舞相映成趣,將悲鳴感慨化為那翻卷跌宕的云水長袖。這里借鑒了現代西方表現主義戲劇的手法,與傳統京劇的鬼魂戲框架相結合,構成充滿懸疑色彩,奇詭靈異的舞臺氣氛,而最終又歸于中國古典式的浪漫抒情。
在臺灣京劇中,如《三個人兒兩盞燈》這樣的成功作品還很多,都市化進程并沒有讓這些新編戲淪為西方戲劇的拙劣模仿品,國際化視野反而觸發了其文化自覺,催生出現代又不失古典氣質的劇場藝術。京劇創新發展的道路有很多種,臺灣京劇的方式并非唯一的,卻具有借鑒價值。希望戲曲從業者創編新戲能夠遵循傳統又不拘泥于傳統,令京劇新編戲既滿足當代人的審美訴求,又保持古典藝術的優秀基因,在傳統與現代,傳承與發展上達到平衡。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音樂與影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