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昳 張雅喬
依欽河像一位老祖母,用因為年邁而喑啞的嗓音告訴我,溫徹斯特的時光走了,它身體衰老了,但它生活的態度卻還是那么精致有尊嚴。
我與溫徹斯特相遇在初秋的深夜,看見阿爾弗雷德國王的雕塑靜默地站在市政廳的前頭。對街的酒館安安靜靜,亮著微光。
按理說,溫徹斯特應當很有名。英國人驕傲地將它看做自己的首都,而倫敦是在法國人來了之后才做了都城。那本《盎格魯一撒克遜編年史》因為初版的成稿地點在這里,于是被叫做溫徹斯特稿本。而事實卻是,在英格蘭那么多個“斯特”里,人們牢牢記住了擁有曼聯的曼徹斯特。
溫徹斯特很小,因為市中心的高街(英國的商業街被統稱為高街)從頭走到尾,可能十分鐘都不要。溫徹斯特也不那么小,至少它有一條高街。在小鎮的一整年,我無數次走過這條高街,坐在高街旁的椅子上看形形色色的人,和身邊的人輕聲說一句,“他們可真優雅”。
小鎮上的爺爺奶奶們已經很衰老了。他們往往需要坐著殘疾車,或者拄著拐杖。如果他們還沒老到這種程度,至少他們的腳踝和膝關節也因為年輕的時候凍得太厲害而腫脹極了。衰老與變形的身體沒有阻擋他們優雅地活下去。奶奶們的臉上布滿皺紋,眼角下垂,可她們一絲不茍地替自己的嘴唇涂上了好看的口紅。同樣腫脹的手因為涂上了干凈漂亮的甲油,也沒那么糟糕了。
爺爺們已經老到整個身體都佝僂了,他們再也不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健步如飛。但他們依舊戴著好看的鴨舌帽,淡藍色的羊毛衫里露出了淺色的花襯衫。他們坐在咖啡館里,鼻梁上架著眼鏡,快要滑到了鼻尖,向后抻著頭,讀當天的《衛報》。他們從未因為衰老而懈怠自我,我以為這是對生命表達尊重的一種方式。
其實小鎮的高街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了。這里和倫敦、紐約、巴黎、上海的商業街一樣,充滿了相似到幾乎一致的商店。全球化的進程就像病毒一樣擴散,你在上海的shopping mall里可以買到和溫徹斯特小鎮高街上一樣的碎花陶瓷茶杯,你也可以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買到一杯帶著酸味的Costa。可小鎮的高街卻又是獨特的。衰老的人們堅持著自己年輕時候的打扮,于是在快餐店的門口你可以看見穿著碎花長裙的奶奶挽著花襯衫爺爺的胳膊,慢慢地走過去。他們像是和自己談了一場長長的戀愛,我已經看不見他們的乍見之歡,只能想到他們也許會在鎮子上的某家有年頭的餐廳的小桌旁,用平靜又好聽的南部口音對彼此說,You are the love ofmy life。也許他們是在自家的餐桌旁,用烤箱加熱了從M&S買來的速食豬肉派,鋪上好看的桌布,點上了簡單的白蠟燭,說一句,Thank you my darling。
古老的書店也沒有恐瞑過不遠處的水石書店(英國的大型連鎖書店),雖然那里沒有好看的文化衍生品售賣,但老板還是執拗地把企鵝出版社的書整齊地放好,遠遠地,我看見成片橘黃色的書脊和一只只矮胖的企鵝。哪里沒有這些書籍賣呢?世界上有那么多名聲響亮的書店,它顯得那么渺小。但它的渺小里還是透著自己的精致和尊嚴,這個小鎮書店忽然成了+頭戴黑色高帽,身穿紅色衛兵服的衛士。你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爬上樓去,聞得到舊書店里通常會有的陳腐氣息,卻感受不到衰落。反而高大的書架在低矮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有力,我力目能及之處皆是英格蘭文學史上一個又一個榮耀的曾經。我想所謂有尊嚴的優雅應當是在不斷的變化里始終守住自己所珍愛的東西。這個小鎮二手書店幾乎成了我心里最有尊嚴的去處。
我無數次穿過整條高街,站在市政廳旁的橋上看依欽河慢慢流過。這條從索倫特海峽流過來的小河一定目睹了小鎮變化的全部過程。我能聽見它潺潺水聲背后的驕傲——那是一種對堅持的贊許。它像一位老祖母,用因為年邁而喑啞的嗓音告訴我,溫徹斯特的時光走了,它身體衰老了,但它生活的態度卻還是那么精致有尊嚴。
后來我去了很多次倫敦,那個英格蘭人眼里法國人建造的都城。我沿著南岸一直走下去,看著泰晤士河上的游船,看著光怪陸離的街景與人。國際都市是那么繁榮,一切都可以用宏大敘事來表達,它和我坐在家里在網絡上搜索到的圖片別無二致。這樣的感受應當是完美的。但我卻貪心地覺得這種宏大里缺少了一些東西,我一直走到考文垂花園那里才明白過來。威斯敏斯特城里的精致和優雅是要花錢才能買來的。你能花幾十鎊買來在Harrods的茶館里吃一頓下午茶的經歷,掏出手機拍與自拍,發在朋友圈里告訴別人你正在優雅;你能豪擲千金在奢侈品店里買來這一季最辣手的包袋,穿戴在身上,讓別人看見你的優雅。我看著周圍的人,他們就像是我自己。我們被一臺城市機器細細打磨,變成了幾乎一樣的人。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可以復制,甚至我們的生命體驗都只是在一件件工業社會的復制品當中完成的。盡管我依舊熱愛讓我無限膨脹又無限自卑的倫敦城,但我卻漸漸厭煩了它與其他都市千篇一律的那一面。
后來我與溫徹斯特道別了。又回到了從前自己生活的環境中,思考如何能夠按照普通人的邏輯開始普通的生活。我常懷念小鎮的優雅,那種優雅不需要花費任何金錢,甚至不用任何物質交換,只要站在那里看人們走過去的平常景象。雖然平常,又完全無法復制的優雅,可真難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