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文 天地人禾創始人
我第一次接觸到農藥化肥的危害是在十年前。
2005年,我大學畢業后的第三年,我在一家市場研究公司做研究經理。那一年我接到一個項目:一家做皮膚病類藥品的外企委托我們做中國農村農民的皮膚病流行病學調查。這家外企看到剛剛脫貧的中國農村是一個巨大的未被開發的市場。
我和我的團隊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去走訪湖南和山東的上百個鄉村,訪問了幾百位農民、赤腳醫生和一些鄉鎮衛生院。所見所聞觸目驚心。我現在還清楚記得農民那些病變或者爛得很恐怖的皮膚,以及遠遠都可以聞到的一股臭味。
我完全不懂醫學,但隨行和訪問的醫務工作者都指向同一個重要的致病源:農藥和化肥。他們還告訴我,農民的手腳皮膚長年累月反復地接觸到濃度不明的各種農藥、化肥和它們的混合物,而大多數農民又缺乏必要的農藥化肥使用防護知識和劑量意識,因此反復的刺激、損傷或者感染,急性慢性復合,因此皮膚病藥解決不了問題。
我當時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荒謬的現實:我們先是發明了農藥賣給農民,損害了他們的健康,然后我們嘗試再發明另外的一些藥賣給農民,去“救助”他們。
所以2005年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兩樣東西:農藥化肥有問題;農民是農藥化肥的第一受害者。他們接觸的農藥化肥濃度是城市人通過食物接觸的一百倍一千倍。
2007年我從商業公司轉型到了環保NGO,先后在綠色和平和SEE基金會工作,更全面和專業地理解到依靠農藥化肥的化學農業模式對環境保護、公共健康和鄉村保育所帶來的巨大破壞。而改變的力量,絕對不能僅僅寄望于政府自上而下的推動力,還需要自下而上的力量:農民與消費者的共同改變。
所有的經歷和思考最終歸結為我的一點認識:食物的選擇可以帶來改變。通過影響消費者選擇環境更友善的農產品,來影響農民轉變生產方式,從而可以保護農村環境、保障農民福利,也讓消費者最終長期受益。
但改變談何容易。這其實是要把一個經濟或者產業現在的平衡和常態打破,并且轉到到另一種平衡和常態。這可能需要很多人、很多年,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才可能到達市場與產業的拐點。
但我可以通過一粒米、一群人和一個鄉村開始,成為向拐點前進力量的一部分。2012年,我在廣東粵北山區的連山縣找到一個叫向陽村的村子,和朋友一起創辦了天地人禾這個“社企”,開始種田賣米。我一開始對農業雖然一竅不通,但由于“生態農業”/“可持續農業”恰恰是以“生態思維”來入手的農業工作方式,所以原本的環保訓練起碼讓我從一開始就走“正路”,沒有誤入歧途,或者走很多彎路。我也很幸運有一個很優秀和跨界互補的團隊一起創業,一起吃苦,一起造夢。
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不少原來看不見的問題與機會。
例如我們發現其實沒有現成的適合中國南方小農戶進行生態種植轉換的技術體系或者服務體系。所以我們自己摸索著和農民一起開發了一套。
例如我們發現傳統的農產品供應鏈本身就有很多問題,無法支持高品質的食物生產加工與服務。于是我們針對大米這個產品摸索著開發了一套新的供應鏈模式。例如我們發現很難從市場上找到性價比高的生態農產品設計與傳播服務提供商:要懂農產品本身,要懂設計,還要懂我們希望產品設計傳達的社會價值(傳說中的“那個味道”),實在是很難。于是我們自己一手把品牌、設計、傳播的整個框架和運營團隊搭建起來。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它們一方面是我們的創業挑戰,另一方面也讓我們不斷重新認識:我們到底是在做什么事情、要做什么,以及我們是在面對一個什么樣的社會背景與支持系統。

天地人禾希望建立一個立足本土、本地的生態支持社群。
三年前,我們從3個團隊成員、7戶合作農戶、28戶谷東(提前全年訂購我們大米的朋友)和50畝田開始,到三年后的今天我們有了12個人的團隊、50戶合作農戶、560戶谷東和450畝生態稻田。下一步我們的目標就是和合作農民、消費者和其他支持者一起,共同建設一條生態鄉村,村里的雞鴨魚肉、農副產品、民宿等等,都與本地城市的眾多家庭產生聯結。如果我們可以聚集3000個訂購大米的城市家庭,就可以做到。
三年后的今天,我對天地人禾要做的事情越來越清晰:建立一個立足本土、本地的生態支持社群。
具體來說,社群不同于社區。社區更多指居住地、硬件設施等,是更偏靜態的概念。目前在中國所看到的“生態社區”,大多是這個維度的指向。而社群更多是關于人的,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互動”,是動態的。可持續農業與食物這個領域,之前很多NGO的工作都是單純從農業(農村)或者食物(城市)入手,都會面臨“對接”的問題,容易“兩頭不到岸”。而我們的理解是,農業與食物本為一體,所以對“社群”的定義也應該至少同時包括農民(生產者)和消費者。我相信這樣一個跨界的“社群”才是有活力、持久性和擴展性的,并且能夠在社會中產生正面的影響力。所以天地人禾的角色,已經更多是社群營造者、是各利益相關方的協力者。
我們目前的工作仍然處于生態社群原型測試的階段。構想中的生態社群”需要具備四個要素:一條生態鄉村作為硬件設施;一群支持生態消費的“共同生產者”;一群愿意嘗試和堅持生態種植的合作農戶;優質的產品與服務,作為社群營造的核心驅動力。我們能逐步感覺到幾個工作的關鍵著力點:專業、信任、參與、賦權。天地人禾還需要1~2年的實踐來測試和完善我們對生態社群原型的理解,以及找到具體實用的工作方法和工具。
今年4月我有幸去臺灣宜蘭拜訪啟發我創辦天地人禾的賴青松先生。我問他十二年前為什么會從環保NGO人士“掉頭”做種田賣米的農民。他的回答斬釘截鐵:拿起鋤頭,筆才有力。歸根結底,我們都是環保倡導工作者。我們都希望,有越來越多的生產者和消費者,能夠和我們一起成為有意識的環保倡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