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的驚天悶雷：寫在《平凡的世界》播出前10集

一、《平凡的世界》兩次被搬上電視熒屏

《平凡的世界》自1986年12月在文聯出版社出版以來，深受讀者喜愛，多次重印，乃至盜版（非法印刷）。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獲得主流文學界的高度肯定。自上世紀80年代面世以米，該書陪伴著許多人成長，許多人都是從故事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人生走向。在今天這樣一個浮躁膚淺的社會，還有人熱愛文學嗎？還有人維護自己的精神王國嗎？很多人開始不相信個人努力，周圍人通過太多的關系和捷徑獲得成功，也有許多人跌倒趴下去，倒下無數個站不起來的懦夫與落伍者。

1989年首播第一次改編的14集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反響平平。之所以沒有引起在1980年代中期小說剛出版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國廣播的時候那樣的巨大反響，主要原因在于：（1）中國在改革開放的轉折關頭，經歷了政治風波的陣痛，人們已經失去80年代初期那種朝氣蓬勃的氣象。社會經濟政治的巨大變革、殘酷現實撕裂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理想追求，許多人的文學、藝術、影視理想王國開始破滅，許多人出國、許多人下海、許多人下崗、許多人炒股、許多人開始一夜暴富、許多人開始一夜之間淪為乞丐……（2）刪除了原著小說的諸多真實細節，僅僅保留故事梗概的電視劇恰恰掩蓋了原本在文字真實細節中的驚人力量，將諸多的微小感動都消解了，最后融匯不成一條滔天巨流。

2015年開春，北京衛視、東方衛視首播，新疆衛視、山東衛視同步跟播的56集新改編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導演：毛衛寧），隆重上映，人氣十足。許多剛從農村老家過完春節的小青年甚至是拿著自己的手機與ipad觀看《平凡的世界》前幾集，踏上自己的返程（城市）之旅。許多人早上在地鐵和公交車上拿著手機與ipad觀看前天播出的兩集，開始上班。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師生課堂討論、學生課間休息時候談論的是《平凡的世界》播出到第幾集，男女主人公戀情發展如何了……網發把這劇評為“最美鄉村偶像劇…‘顏值最高農村劇”！在轉型時期的中國這個媒體時代，普通民眾既要追隨美好生活理想，也需要踏實活在當下，理想與現實相互交織，展現一幅真實的“平凡世界”圖景。

二、三個復雜的自我鏡像

這個世界也是平凡的，悲與歡、生與死、窮與富、世事變更、慘烈的政治斗爭，于歷史的長河來說，無非是些平凡事。不論是昔日的人們為了生活，還是正在走向未來的孩子們為了成就感，大家都會在這個平凡的世界里不平凡地繼續努力奮斗。它宛如預言，指引著平凡人生。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三元交融，為改革年代的中國社會提供了現實型自我的一面獨一無二的長廊式鏡像，體現了偏于未來的理想化的想象型自我（孫少安勤勞儉樸，有號召力，敢愛敢恨，不安現狀）、偏于過去的傳統化的象征型自我（田福堂以蒼生黎民為本，在斗爭漩渦與基層實踐中摸爬滾打）和路遙創造的偏于現實的現實型自我（孫少平個人性、堅韌性、崇高性和感染性）。[1]但是，《平凡的世界》前10集三個自我鏡像，拉開了平凡世界里的貧窮一尊嚴、勞動一愛情、生活一政治三對矛盾主題（表1）：

（一）孫少安：不安于現狀的現實自我

前10集中，孫少安是以主角出場的，他是一個窮得爛包的家庭的頂梁柱，是一個娶媳婦付不起彩禮錢的窮后生，是一個對于自己初戀敢愛但又被現實撞擊得只能選擇放棄的人，是一個憑著自己本事吃勞苦飯、一呼百應帶領大家大干苦干的農村能人！他骨子里那股“拼命”的精神告訴自己，要替父親成為家里的“父親”。自己是在現實的生活里頭，都市對于少安曾經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隨著田福堂拆散潤葉和他的愛情，隨著周圍人不再支持，他失去追求愛情的勇氣，他企及愛情的都市夢想永遠無法實現了他終將自己一生付諸于厚實而貧瘠的黃土地！在激情中燃燒自己！于平凡中干出一番農村的驚天動地事業來！

潤葉本是一個集勤勞、溫柔、賢惠、貌美、有知識、有涵養等諸多優點于一身的黃土高原優秀女兒。她敢愛敢恨，敢于在孫少安放棄她的時候，仍然追求自己的愛情！但是隨著父親田福堂的步步緊逼，二爸田福軍的處境困難……她在前線頂住所有人的壓力，但是自己的大后方，她唯一的大后方一心上人孫少安迫于現實壓力放棄了對自己的愛情，最后去與山西姑娘相親。婚禮的現場，導演安排了一個超出于小說的情節：潤葉去鬧婚，去“搶”她的少安哥。雖然在秀蓮與潤葉兩個聰明女人的斗心眼中，以“孫少安與田潤葉對著毛主席像結拜兄妹”結束這出戲。鏡頭中出現小說里的原話旁白：別了，“我親愛的姑娘，我的初戀，我要忘記你！我要和另外一個陌生的姑娘開啟新的生活！”這意味著原本是孫少安與田潤葉兩個人的婚禮現場將成為他們初戀愛情的告別禮！所有這一切夢想將伴隨著婚禮的進行而煙消云散，一切復歸于鄉村生活的現實。從此兩個人的愛情、人生軌跡不再相交，開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歷程！

孫少安與賀秀蓮的婚姻是否開始是悲劇、最后化為平淡的農家幸福尚不可知，但毫無疑問，后面若干集劇情中將出現田潤葉與李向前的政治婚姻悲劇！一種沒有愛情的婚姻在30年前的中國就上演著，這是何等的殘酷與不忍！這一出政治婚姻的悲劇后面是農村人與城里人的身份差別，是由田潤葉犧牲自己、違心嫁給李向前到李登云逐漸支持田福軍改變被動處境的政治交換！

（二）孫少平：不安于現狀的精神貴族

《平凡的世界》前10集中，孫少平與田曉霞浪漫主義的愛情，伴隨著3年中學生涯的不斷醞釀發展。有個性的高官之女，愛上米自農村貧窮而有氣質的內向青年，這是一種超脫“門當戶對”的理想愛情。不知后面的情節怎樣處理他們之間的愛情悲劇？雖然最后小說的結局是田曉霞之死、孫少平之殘，但是書生之愛的悲痛最后怎樣被現實主義的影視基調（貧困交加、身份卑微而不失自尊倔強）所埋沒？！

孫少平，是個“講究”人，他雖是個農民，只讀過高中，能夠熬過高中都算慶幸，但是他是一個精神貴族。在平凡的人生境遇中，對自己的精神世界始終一絲不茍，能夠挑燈夜讀通宵看書，勞動之余撣去身上不小心沾上的塵土。和他相比，那些家庭背景殷實的“干部子弟”、盛氣凌人的“成功人士”卻大多活得像個動物。從孫少平少年的成長中體現一種非常人的平靜堅韌的精神力量，他不安心于現狀！是的，他豈能安心于現狀？！豈能在黃土高原的大地里呆一輩子？！從他撿起兩個黑饃開始高中生活，與田曉霞的不忍告別中結束他們的高中生活，前10集凸顯了后面劇情一個中心人物將是這個矛盾的精神貴族 孫少平。毫無疑問，哥哥孫少安與潤葉的愛情悲劇、孫少安與秀蓮的平常農家生活將退出劇情的中心，其他所有人物都圍繞孫少平這一主要中心來寫，孫少平將被刻畫成為一個精神極美，乃至美到無瑕的人物。

（三）田福軍：不安于現狀的政治脊梁

前10集塑造田福軍為一個正直清廉，愛心能干，胸懷寬闊，腳踏實地，德才兼備的好官，歷史上的好官（岳飛、文天祥、彭德懷、焦裕祿等）寓意著最后都不得善終。不知后面劇情中將怎樣塑造他的政治悲劇！

他寫紙條讓釋放集市倒騰老鼠藥被抓的王滿銀，坐著破吉普到最偏僻鄉村調研農村實情，敢于在上面沒下命令前開倉放糧（發放軍用儲備糧），給外出乞討被抓勞教的農民松綁，但是在原西縣領導班子會議上卻屢受排擠！他甚至迫于政治壓力不鼓勵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愛情，而是默認孫少安與李向前的婚姻安排。有網發甚至將田福軍的文學形象找出現實政治原型：他是集原延安地區行署專員馮文德，原榆林地委書記李煥政，原西安市長張鐵民等黃土高原的政治精英優點的化身。

田福軍是不安于現狀的政治脊梁，乃至女兒田曉霞深受父親田福軍的影響，喜歡讀書，善于思考，對事物常有著獨特的見解。她富有冒險精神，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獻身熱情，敢愛敢恨，體現出遠勝于同齡人的女漢子內在品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鄉村從來就是各種政治力量縱橫捭闔的舞臺！社會原來是一本蘊含深刻道理的無字厚書。雙水村實則是中國經濟瀕臨崩潰邊緣的農耕社會縮影模型。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所有人都被裹挾進歷史的漩渦，所有人都在苦苦追求與被迫放棄，都在負隅頑抗與達成妥協！總之，前10集通過3個自我的出場，不安于農村現實、不安于貧困、不安于官場，將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鮮花與淚水、信天游與陜北方言、日常生活與巨大政治沖突等交織在一起，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曲折的道路。

三、 讀小說、看電視其實是讀自己

如果你不必用盡生命去做一個完美的人的話，那么你應該用盡生命去做一件讓自己永遠留戀無悔的事。前者證明你處事的圓滑和世故，后者將見證你一生的精彩和無限。人生如有路遙這種信仰和追求，將亙占不變。從《驚心動魄的一幕》，躍至《人生》，再進向《平凡的世界》，路遙以堅實的步伐，直接從農民的土地里摳出文字米（見表2路遙給讀者、朋友的信件中的互動），從“反思文學”的重鎮，邁向“青年文學”的巔峰，繼則“九天攬月”，摘取了“茅盾文學獎”的桂冠。[2]筆者曾經對《平凡的世界》從文化人格角度進行分析，認為作為草根版本《圣經》的《平凡的世界》主要是為讀者描述各色“平凡”小人物，每一個人在其中都是在尋找自己奮斗的身影和原型[3]，在平凡中體現另外一個不平凡，感動自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再也沒有這樣一種經典，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歷程，千萬個大眾一起像黃土高原的平凡人們一樣蘇醒，迎接大地回春。那是中國即將打破文革沉寂的驚天悶雷！路遙無疑是一個頗具理想主義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生動刻畫了那是一個即將發生長時間、廣闊空間的巨大社會變革的前夜。橫向有時間的廣度，深度上有歷史對個人命運的左右與操縱。他對中國政治上的幾次轉折給人們生活的困惑與抉擇有活靈活現而殘酷的刻畫，幾乎可以當作是黃土高原近代史史料。在一個“同一性”的制度、文化開始分裂的特殊歷史時期，他以一種“同一性”的想象[4]，以自己身體力行的扎實實踐轉化為現實的文學行為，為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矗立一座高不可攀的豐碑！讀小說、看電視，重讀路遙，才能體悟到恢弘的空間，大跨度、大轉折的時間，廣闊而生動的人物群像，壓抑不住磅礴氣勢的涓涓細流。黃土高原真的蘇醒了嗎？！城市對鄉村的壓抑感、農民與城市人的身份差別、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想超脫于農民現實的精神追求、想爬火車打開外面世界精彩的窗戶、想追求理想愛情面臨的現實挫敗感……所有這一幕今天仍然在80年代農民工、90年代青年中不斷上演著。小說與影視開啟的只是一個轉折時代仍然還在進行的時代縮影！

讀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這是他寫作《平凡的世界》真實寫照），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黑白顛倒：白天昏昏欲睡，晚上持續興奮，在極度消耗與透支自己的體力、腦細胞中“早晨從中午開始”。每一個讀者都讀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平凡的世界》。有學者總結出“勵志型”讀法：從勞動到奮斗初冬的風呼呼地刮著，當夜色從大地升起，漸次籠罩著茫茫的大平原。望著眼前的一切，進退兩難，欲哭無淚，心情降到了冰點。就在這困難的時刻，“我驀然想起了路遙，想起了《平凡的世界》里在街頭秋風秋雨中茫然無路卻咬牙堅挺的孫少平”。[5]面對這個精神荒蕪的現實世界，需要夢醒驚悟自己精神家園的貧乏。這哪里是在讀小說，分明是在讀自己？！盡管貧窮，也要保持自己貧窮中的那份尊嚴。苦難、貧窮、卑微等原來是常態，原來通過奮斗、拼命、努力都是可以克服的。人們可以依靠精神的力量克服來自外界的一切苦難，成就一種超脫現實的高貴品質。哪怕是天不下雨，娘要嫁人，最后也能收獲屬于自己的最后自留地。劇中孫少安、孫少平等不甘于淪為“命運的玩偶”成為矗立在時代風口浪尖的豐碑。這是一部獻給千萬個不論是來及農村還是城市的少年邁向青年，乃至中年的成人禮！作為路遙的忘年交的厚夫，收集了大量路遙生前的資料，在仰視平民英雄與驚嘆生活細節之后，想寫出一部權威的路遙傳記《路遙傳》，“重新開啟平凡的世界”。[6]是的，我們這個時代是需要給尋找一點精神支柱了感謝小說給我們一種堅持下去的勇氣，感謝電視劇給我們傳遞的正能量，感謝路遙記錄并書寫了這個還在繼續變革的年代！我們為你熱血沸騰！我們為你喝彩！

參考文獻：

[1]王一川.中國晚熟現實主義的三元交融及其意義——讀路遙的《平凡的世界》[J].文藝爭鳴，2010，（23）：97-109.

[2]李繼凱.矛盾交叉：路遙文化心理的復雜構成[J].文藝爭鳴，1992，（3）：31-35.

[3]張祖群.路遙與《平凡的世界》展示的文化原型[J].美與時代（下），2014，（6）：91-96.

[4]楊慶祥.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兼及1985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J].南方文壇，2007，（6）：71-77.

[5]黃平從“勞動”到“奮斗”——“勵志型”讀法、改革文學與《平凡的世界》[J].文藝爭鳴，2010，（5）：48-55.

[6]梁康偉.重新開啟平凡的世界——講述《路遙傳》背后的故事[N].光明日報，2015-02-17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