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北京是一座大城,地鐵立交橋穿越在紅墻與摩天樓之間,無盡的喧鬧的縫隙里,偶爾也嵌入若干僻靜的場所,這些場所,除了置身高樓叢中那些盆景似的公園,便是類似公園的那些濃蔭覆蓋的大學校園了。說北京有一個大的“學術氣場”,此話不假。我揣摩,這些氣場的核心應該是在大學校園。大學校園宛若一塊塊磁鐵,吸引著來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向往者,他們在這里匯聚,匯聚碰撞出火花,從而構成了這座大城急匆匆的喧騰之外的靜謐的風景——人們注意到,這就是所謂的北京的“學術氣場”了。
上面的這番話,是由王泉根教授的新著引起的,他的書名就叫《北京的“學術氣場”》,這本書的大部分篇幅都圍繞著這個“場”展開。他寫京城里各式各樣的學術研討會、寫“黑五月”(大學流行的戲謔語)里一場又一場的論文答辯會、寫教授們優雅的或雜亂的客廳、寫忙碌的刊物編輯部,以及寫茶聚、寫書市,寫文人們的溫情的或隨意的往來。他展示的是那些有異于官場、商場或游藝場的別樣的風景,篇頁間散發著淺淺淡淡的書香墨韻。因為同是學界中人,活動的內容和場所大抵相近,王泉根所展示的這些場景都是我所熟悉的、所經歷的,因此也是感到格外親切的。王泉根就用這些筆墨來傳達他對北京這一“氣場”的深深的情感。他說:氣場是一種氛圍,一種精神,一種彼此激發、辯駁、切磋、對話、守望的平臺與場景。它會讓你想起你就是其中一份子,時刻提醒著你的身份與擔當。
王泉根寫的,不僅是我所經歷的,更是我所想說的。我讀他的文章,就像是我在北大校園的某一間客廳,某一座茶室,某一場飯局上所感受到的,也許這些就是我在燕園的林蔭道旁偶遇老友,倚車晤談而忘歸的一個情景。我不把他的散文隨筆當作一般的作品來讀,在我,是因為他的言談深得我心而有如對故人——盡管他比我年輕——的感覺。王泉根寫過許多書,有關于兒童文學研究的,有關于中國姓氏研究的,也有關于文學藝術的論說的,那些著述,都凝聚著作為學者的專業性,體現他精深的學養,這本書與之相通,盡管他標明是散文隨筆,但我卻在這些原本長于抒情的文體中,依然看到了他作為學者對于事物的觀察與省思的特點。
他為這些文章融進了許多議論和辨析,從而在感性中融進了理性的成分。這造成了他文章的一種特殊魅力。他的這些觀察與思考,總圍繞著讀書、寫書、評書以及與書齋、課堂、講席相關的場面而展開,言說總與文人生平逸事息息相關。這是文集中最耐人欣賞與回味的部分——盡管他的抒情文字,如“曹娥江的回憶”中的那些文字,也都飽含著溫情與暖意,但相較而言,我似乎更喜歡他的這些與他現今的工作環境緊密聯系的隨筆,從隱秘的愿望說,特別看重他的文字中流露出來的“書齋趣味”,那些書面的和口頭的逸聞趣事,那些咖啡廳和茶座上香氣氤氳中的奇思異想,閱讀在此時成了一場歡愉的精神盛宴。
他以他所生活、工作的校園為核心,寫自己的所思所想,有的是他親身聞見,有的是他閱讀心得,有的則是場內場外的閑談偶拾,縱橫交錯,終成美文。大抵總以校園、學界、文友、讀書諸項為核心,就總體而言,一般都是圍繞著一個“文”字而展開,這是他與眾不同之處。他寫了許多學界前輩的印象記,有的是他直接接觸,是第一手印象,有的則是間接獲得。文集中有許多前輩學人:馮友蘭、鄭逸梅、錢鐘書、季羨林、王瑤、陳伯吹、吳宓等,其中尤以寫吳宓先生的居多,就我讀到的至少已有五六篇,可見他對吳先生的景仰之情。其中的《誰是中國最博雅的教授》一文,以眾學者品茗清談論學,“公推”吳宓為“中國最博雅匯通的教授”為題旨。
王泉根的隨筆,傳達的不僅是情感,更有一種與學問相關的理念,推崇吳宓即是一例。他有感于今日學界與往哲之間的差距,引前人以為今人之鑒,這是他用意所在,前面舉的關于吳宓的言談即是。在論述中,他無意間發揮了他治學研究的習慣,綜合歸納吳先生治學的若干特點,由此指明不同學者在“會通與專業”、“志業與職業”、“有我與無我”等方面表現出來的差距。他在標舉吳宓治學的“有我”境界之后,歷數當下一些學者治學“無我”的弊端,指出:“無我是一種自卑與失落。由于缺乏自信,對自己的言說不敢負責,因而無我者的筆下往往貌似驚人,實質滿紙虛空:或堆砌術語,新名詞新概念轟炸,借以張目(其實連他自己也沒搞懂);或拉出幾位洋人,羅列若干偽注,借以唬人……”他總是有所為而發。
由此可以看出王泉根的為文之道,他不事空談,往往在看似碎筆閑墨中遙有所指,必以針砭時弊為旨歸。他關心的是文脈的傳承與發揚,或以古喻今,或發微杜漸,總是讓人在輕松隨意的談論中,感受到為學、為文、為人的道理。當然,因為他“重理”,難免“輕情”,除了那些抒寫曹娥江以及父親等文字外,大抵也還是偏重學術和教育的凝重的話題,這些話題是我所感到興趣和親切的——因為我們都是同一業界中人,從事的職業相同,經常念想的也總是如此這般。但換位想象一般的讀者,那感受也許會有不同,也許會因之感到隔膜和陌生。
不過,我要強調的是,作為一名讀者,對這本書是非常地欣賞和喜悅的。那些熟悉的會場和課堂,那些熟悉的熱烈的、冷靜的甚至是尖銳的交談和駁難,還有那些香氣氤氳的咖啡座,觥籌交加的詩酒酣暢,那些歲月中的聚會,那些無所不在的充滿自由精神的寬廣的“氣場”,總是這般地令人難忘和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