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暉
6月的濟南,松青柳綠。
95歲的廈門大學教授潘懋元登上講臺。因為場合的重要性,總是一襲白襯衫、灰西褲的他,罕見地穿上了一套正式的西裝。可言語間,還是一如既往的謙遜,“我只是一個象征性的符號。但即便作為這個符號,我還是既榮幸又慚愧,因為我沒有完成我應該完成的、哪怕是很粗糙的基本工程。”接下來的整整5分鐘,先生更是一句自我表揚都沒有,全是對當下最前沿的高等教育研究和教學的反思。
1935年初登講臺,整整80年與學生為伴。可在這樣從教80周年的研討大會,這位“老教師”還是一派傳統文人的端方姿態:尊重別人,從不夸耀自己。從小學老師到大學校長,從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的奠基人再到教育學界公認的“一代宗師”,60年前,面對中國無高等教育學科的窘狀,潘懋元振臂發出了“大學生豈能像中學生、小學生一樣教”的詰問,為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的建立開疆拓土。直至今天,他仍然數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在教書育人的第一線,埋首教案,駐足課堂,筆耕不輟。
掌聲轟鳴響起。臺下坐著的,是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的百余名弟子,他們有教育行政官員、大學教授,還有教育研究工作者。桃李不言,可這些他當時栽下的高教幼苗,早已是滿眼青翠,郁郁蔥蔥。
潘懋元的書房里,掛著這樣一句箴言,“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
與尋常的“甘坐”“要坐”相比,一字之差,意境全然不同。這是他一生秉持的治學之道,也是每屆學生初入師門,他必定耳提面命的“潘氏守則”。他總是告誡弟子,做學問,必須要“自強不息、自甘寂寞、自討苦吃”。
上個世紀50年代,我國高等教育迅速發展,但教育研究領域卻沒有注意到高等教育的特點,一直用普通教育理論研究高教。從廈大教育系畢業留校的潘懋元敏銳意識到,“不能把大學生當成小學生一樣來教育”,力倡建立高等教育學新學科,并和幾個同事一起把“高等教育學”第一次作為一門獨立的課程搬上課堂。可正當他準備展開拳腳大干一場時,卻遭遇了多次政治運動和十年浩劫。
有人用“六十歲出成果”形容潘懋元——別人六十退休了,可他卻偏偏開始和時間賽跑。1978年,58歲的潘懋元在《光明日報》撰文,提出“開展高等教育理論的研究”,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高等教育領域的廣闊性與發展前景。此后,他先后主持創建了我國第一個高等教育研究機構;籌組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出版了中國第一部高等教育學專著《高等教育學》;申請到全國第一個高等教育學博士學位授予點,被評為首位高等教育學博士生導師。他還強調學科發展“要第一,不要唯一”,積極謀劃和支持其他大學的高等教育學博士學位點建設,先后促成建立了全國最早的四個高等教育學博士學位點……他以辛勤的工作和開拓性的探索,寫下了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的一個又一個“第一”。
他的學生說,“先生常向我們提起,理論研究中‘大、空、洋’的傾向值得注意。‘大’就是題目大、口氣大,認為別人的研究一無是處,只有自己的理論是‘填補空白’的;‘空’即空對空,研究的結論純粹是由理論推導出來,空話連篇;‘洋’就是喜歡搬洋人的話,以壯大自己的聲勢。而真正有原創力的理論,必須來源于實踐、指導實踐。”連續多年,潘懋元每年都有半年以上的時間在馬不停蹄的出差、調研中度過,他總是希望能以自己爭分奪秒的努力,追回那些逝去的年華,記錄下中國高等教育每個點滴的生長。甚至直到前幾年,他還保持著每年一百天左右的出差記錄。
如今,潘懋元每年給博士生開設的“高等教育專題研究”中仍包括社會調查。在近年的社會調查中,他帶著學生們一起坐火車、坐大巴,先后去過長沙、寧波、上海、武漢、成都、汕頭等地,取得大量第一手材料,“高等教育學不是一門純理論學科,而是應用性的社會科學,如果不研究社會現實問題,不投入到實踐中,僅是純思辨,就不符合學科的性質,這一學科就很難有新的發展。”
授業之道學術上堅毅嚴謹,精神上自由開放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學科評審組召集人、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名譽所長、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副會長、全國高等教育學研究會理事長……潘懋元的頭銜很多,可這一切光環在他眼中,都不如一位好教師來得“搶眼”,“當老師讓我感受到最飽滿的幸福。沒有我的學生,我會很寂寞。”
潘懋元在學術上有顆堅毅執著的心,在教書育人上亦是如此。在他的心里,學生、上課比任何榮譽都寶貴。
幾乎他教過的每個弟子都感嘆,“先生對自己和學生要求之嚴”,“他從不責罵學生,只是常常主動關心,答疑解惑從無延遲,特別注重引導學生自己的思考。他總覺得要對每一個學生負責,而嚴格往往是出于對學生和學術的尊重。”
“我有個同學,和我是一屆的博士生,但年齡比我大。先生要求學生一個學期交6篇讀書報告,他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寫了一份我們看來非常精彩的讀書報告。但報告時,先生有個動作:眼睛一閉,用手從前往后捋頭發。我們一看,就知道完了,這往往意味著他認為報告不夠精彩,還沒達到要求。果不其然。當天晚上我師兄一夜沒睡,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他坐在床上,放著兩個空煙盒,旁邊都是抽完的煙蒂。他很苦惱地問我,‘你說我是不是不適合讀博士啊,這才剛開學,以后我怎么過啊。’要知道,那時我這個同學已經是上海師大的副教授了。” 已是教育部高等教育評估中心主任的吳巖至今仍有些“心有余悸”,“后來我們一點也不敢懈怠,經常為學術問題激烈地討論到下半夜。當時覺得很苦,沒別人的生活那么豐富。可現在拉長了從一生來看,正是那時的扎實學習奠定了一輩子工作的基礎,我們現在能做出一些成績,全都得益于這種訓練。”
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鄭冰冰一直都記得潘先生在教室里滿頭大汗批改博士生入學考試試卷的場景,“當時先生已經是90高齡了,學校規定必須在專門的教室里改卷,可里面又沒有空調,先生整整改了好幾天。就因為他要為每一個報考的學生負責。”
嚴格,卻絕不是“一言堂”。79年來,潘先生所教的學生難以數計。新生入學第一課,聽到潘懋元的第一句話就是“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他不斷鼓勵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鼓勵學生在學術上展開論爭,允許學生與導師有不同的意見,提倡學術溝通和學術平等。常有學生笑說,“先生最愛看弟子‘吵架’,最愛聽大家說‘先生錯了’。”
“潘先生的客廳”在廈大校園里聞名遐邇。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每星期六晚上,只要潘先生在家,其家庭學術沙龍準時“開場”。春夏秋冬、寒來暑往,隨著學生人數的不斷增加,家庭沙龍也一年比一年興旺。沙龍是漫談式的,由潘先生開頭,提起一個話題,接下來,學生們充分討論。話題很寬泛,既有學術上的探討,也有生活上的觀照;既有政治、經濟、文化的動態,又有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上的熱門話題。
曾有人這么描述沙龍現場:“學生發言時,潘先生往往手拿一支香煙,不疾不徐地抽著,多是半舉在空中,一任清煙裊繞,笑瞇瞇地認真傾聽,時而點頭不語,時而插上一些精到的評論,或風趣幽默,或亦莊亦諧。妙語釋疑,如時雨之潤,使得話題升華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一個話題討論既畢,另一話題又接踵而至,潘先生不斷引導學生從一個學術景觀到另一個學術景觀,使之不斷領略學問與智慧之美麗。”寥寥數筆,著實令人向往。
這也一直是廈大乃至學界的佳話,被不少年輕教師借鑒和傳承。
“為什么吵起來也不管?”記者好奇。
“吵?就是要吵嘛,”老人身體微微前傾,攥出兩個拳頭,“梆梆”地撞在一起,“不吵,哪來的思想碰撞,哪來的火花?還叫什么交流研討?”
到底教育的力量是什么?這正是潘懋元皓首窮經苦苦尋覓的答案,“為師所以傳道、授業、解惑,在此基礎上,還有一個境界,就是發現‘人的價值’,發現學生的價值,尊重學生的選擇,這樣才能發揮他們的創造力。”
我想讓身邊的人用一個詞講講潘先生。可幾乎所有人都犯了難,“先生在學術上是我們仰慕的大家,在生活上又是親近的朋友、長輩,很難簡單概括。”
倒是他自己的大兒子,曾任廈門大學副校長的潘世墨在博士論文的后記里給父親下了個妥帖注腳:“我父親‘弄錯了’一件事,他把學生當兒子,把兒子當學生。”
愛生如子,不只是弟子們對先生的中肯評價,更是先生數十年如一日用愛與行動躬身踐行的實至名歸。
吳巖至今記得20多年前的“一件小事”,“當時畢業時需要交學費才能獲得畢業證。我的碩士師弟葉文梓,現在是深圳市教科院副院長,當時家境貧寒。先生就把我叫到家里,給我一個信封讓我轉交給他,信封上寫著‘文梓學弟收’,里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幣,還有一個小紙條。我記得師弟拿到錢、看到字條的時候潸然淚下。先生就是這樣把每個學生都牽掛在心里。”
年輕學子則更愛講起“年夜飯和紅包”的事。2012年,福建省授予潘懋元“杰出人民教師”稱號,獎勵了一輛車,老人直接把車賣了,賣車的20萬沒裝進自己腰包,而是把大部分平分給院里的老師,剩下的過年時請全院吃了頓團圓飯,團拜時還給每個人發了紅包。2013年,廈大又把他評為“南強杰出貢獻獎”,獎金也是20萬。這次老人先拿出10萬元分給全院50位師生,再拿出數萬給遠途社會調查的學生報銷飛機票和支助貧困學生。
這樣的“小事”,潘先生還有很多。學院每周的學術例會、學校的重要活動,他場場必到;每年新生入校,他總要見見新生,話家常,說學習,他還自備一個小節目,那就是用學院師生的名字制作謎語,讓大家來猜,猜中了有獎,獎品是他提前準備好的小禮品,許是10元餅票,或其他。甚至,只有學生能牽動先生生氣的神經,去年去武漢考察,先生非要和學生一起坐火車,學院黨委書記鄭冰冰勸說他乘飛機,“他就不高興了。”
聽著學生的“埋怨”,老人有些不好意思,“這樣不好,實在是太不好了。他們把我和學生隔離開了。我是老師,哪有老師脫離學生的道理?”
“在他身上,‘權威’有了新的詮釋,不是利用‘權’來發‘威’,來對別人的東西指指點點。真正的權威應該是治學品德上的權威,用學術品德來服人、凝聚人。”一位采訪過先生的記者對他做如是評價。
可先生自己,卻一再推卻著別人送給他的這些“宗師”“權威”稱號。“我只是個普通教師。我一生最欣慰的事,是我的名字能名列教師的隊伍中。”采訪剛結束,老人就催促著學生調日程、訂機票,他要回到學生中去,備課、上課,審閱博士生學位論文。而為了跟學生“打成一片”,他還很“潮”地玩起手機、微信。
以矍鑠精神和睿智頭腦躬耕在高等教育廣袤的田野,每年仍以數量不菲的思想成果服務于教育這一他為之畢生奉獻的事業。這一切,正如2014年“全國教書育人楷模”評選時,主辦方的推薦語:人不下鞍,馬不停蹄。